“在下……”荀彧思索了很久,几次想开口如实说,但一抬头看见张韩关切的眼神,就有一股火冒起来,又不怎么想开口。
迟疑了很久,又才下定决心叹道:“在下听闻明公之法,思索许久,方才做了一个决定。”
果然,他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在下,决定为明公推举荀氏门生、颍川谋臣,将荀氏所藏粮食、人丁以及仓谷以援军,以为明公定兖州之计。”
荀彧言辞恳切,这个决定他已经在心中思索许久,一直到今日才真正说出来。
而他也明白,在心中思量多少次都无所谓,可一旦开口说出来那就绝对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曹操听闻之后,久久不能平静,一时神色动容,心绪定然因此感动,不过他向来深藏惯了,很少露出这等心迹。
荀氏之钱粮十分足备,储于仓中多年,每年所资的田土收成至少可有万石,数年所藏何等殷实,再加上几代人为官为吏、行走商贾等攒下来的家产,所资绝不比自己家族变卖的家产少。
而荀彧自从于河北到来之后,曹操从来没有提及此事,不愿刺痛荀彧纯真向汉、展露才学以挽狂澜之心,落下一个强逼贤臣的名声。
没想到,今日他却主动提及。
“文若,既如此,鄄城我就交给你了。”
曹操缓步而来,紧紧地握住了荀彧的手。
这种舍身成事的壮心,当然值得托付。
“明公请放心,”荀彧后退半步,双手合拢至广袖之中,鞠躬而下,“在下原本以为,以仁义惠民为主,可安万民,今日听闻明公唯才是举之言,才恍然明白格局所在。”
他神色略显激动,“袁氏、杨氏等,有天下士人追随,然过去百年汉室逐渐衰微,至今入仕门庭依旧堵塞,已经证明此法断然行不通!而大量有志之士在野无门!”
“大汉危难之际,明公既能以唯才是举招揽贤才,必可聚贤众于麾下!而后士人相继影从跟随,如此得聚人心!”
“此时,彧不能再有迟疑,令明公大计有所滞停。”
士族虽然不会站于曹操身后,可这些寒门、白丁出身的士子,定然会求途若渴,蜂拥而至。
是以谁人有才,有何等才能,可以都是曹公说了算,入兖州官途的路,可以掌控在他手中,荀氏所有之才,如果引荐而入,也有才德,以后肯定会成为勋贵。
若是不引荐的话,这些人日后再想归附也很难,只能与荀氏也分道扬镳。
与其陷入这等状况,不如将他们引入曹氏麾下,颍川士人众多,是几十年乃至百年清誉之地,不必冀州清河、荆州襄阳、江佐之地差上多少。
有多少才郎都能大有所为,不能让他们就这样埋没,或者无处可去。
荀彧深知,曹操这么做,几乎可以改变现在的用人形式,曹氏从今往后不会再倚靠士族为官吏。
不光是张邈控制不住地方官吏,他荀氏最大的功绩也没了。
“哈哈哈,”曹操欣慰的大笑起来,顺势走了过来,双手也搭在荀彧的肩上,“文若,有你这番话,胜过十万雄兵。”
“不光兖州交托于你,今年的钱粮、人才任用,我也都会依你之言,各地官吏的任用,最好是由你管辖,如此也能因材施用。”
曹操欣慰的扫视荀彧和张韩,不知为何,总感觉现在麾下文武越发强盛,肩上的担子轻多了。
至少比起当年只靠家族帮扶创业,要好得多,万步道路难,而今无非是脚步越发稳固罢了。
荀彧深感触动,双手拱起而下,朗声道:“多谢明公。”
“诶~”曹操凑到近前来,一直缓缓凑近了荀彧的身前,压低声音缓缓道:“君,若有朝一日能唤我一声主公,该当多好。”
荀彧啊,心还是太恋汉室了。
当然,也可能不是汉室,是囿于清誉,是自己的底线自尊,不会踏出来。
……
四月底,曹操将东郡、济北两地的屯田事宜安置好之后,得到了不计其数的良田。
随处可见童子放牧、更牛食草的场景,田土间的布衣百姓,或是热火朝天、汗流浃背,或是脚步匆匆、忙碌赶往田地。
东郡境内一派欣欣向荣。
曹操花费了十日,率军前往陈留安营扎寨,推行屯田军制。
而他本人则是去往陈留途中先后拜访了居住于鲁阳县的毛玠,以及隐居在东阿县程昱。
和毛玠聊完之后,曹操对于兖州当前的局势更有把握,对治民政策已有了新的见识和想法,一番问询察见之后,征辟为治中,辅行军屯治军之策。
而和程昱聊完之后,曹操知晓此人乃是军政全才,于是请为行军司马,随行一同去陈留。
行军途中,曹操的车驾之内,难得的叫上了张韩同乘,在车内聊起了陈留的些许事宜。
本身行军就颇为无趣,因路途遥远,这些时间与其浪费,不如用来商议远近大事。
再加上张韩立功很多,举荐的两位人才一见深谈之后又极合曹操的心意,也有亲近之意。
“呵呵,伯常啊……”曹操拿出一份地图摊开在案牍上,“今次入陈留,你进言附近地图需详细刻画,我已派遣斥候去做此事。”
“各处伏兵要处、茂林、河流与山川等,都尽皆在此,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也尽可告诉我。”
“伯常所言,我定是言听计从。”
曹操笑得颇为轻松,看向张韩满眼都是喜爱,本以为他只是一员冲锋陷阵的勇将,没想到竟有如此内治之大才!
有点天降之人的味道了。
张韩坐在另一侧,靠在车壁上,眉头紧锁着细细思考,“此来陈留,应当趁此时机,取地利,贤才,以及郡内辎重。”
“还有一事,从进入陈留开始,千万不可待民以薄,因以主公当年雄心壮志,涤清污浊,以法典为准,立赏罚分明之威,行仁德惠民之事,特别是日后军中有劫掠百姓者,以重罚约束。”
张韩心里很清楚,曹操是那种能一边写着缅怀逝者的诗文,一边屠城为己的狠心人。
属奸雄、枭雄一列,但他心里还存“征西志”的时候,是有一缕英雄气的。
如果能够有足够的粮草储备,有钱粮支援,可以广攒本钱,缓缓扩张。
那就能够避免那些屠城劫掠的事发生,甚至可以攻城后以开粮来安抚,这就会走向另一种枭雄的路子。
知而不行者,是常人。
不知而行者,是贤人。
知行合一者,就可以称之为心向圣贤之人,而走完一生都能有意识的知行合一,心向仁善之道,不以艰难避让,以利己取恶者,就可以称之为圣贤了。
此路很难,是以圣贤之路才是修行。
曹操是霸主,同样需要修圣贤之路,要尝试一下仁义的甘甜,受万民敬仰爱戴的滋味。
此时,曹操沉默了许久,他在军中没有约束过这一条军令,故而曹仁、曹洪这些宗亲,每每大战得胜都会劫掠。
但成军到现在,都是劫掠董贼治下的西凉贼,虽然这些贼的资产也是劫掠自百姓,但终究可以充做军粮军资。
现在张韩的这番话,显然深谙军中破城之后的规矩,普通士族之人不会明确深究这些事,而军中出身的人知道但不会提及。
“伯常,你这话……是为了你心中的仁义吗?”
他此刻才忽然感受到,眼前这位年轻人,竟也是心怀天下者。
“不是啊,”张韩眨了眨眼笑道:“主公若是能做到仁义,百姓只会更加追随,这样日后行政令岂非是如臂使指,尽得拥戴?您有两把剑,其一青釭、其一倚天。何不看作雄主之道?一把叫做仁、一把叫做霸!”
“另一把叫什么?”曹操满脸震撼呆滞,无意识的问道。
“霸!”
“嗯,”曹操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张韩:“……”
卧槽?为何忽然感觉心里很不得劲?!
你连女儿都没付出!你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