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渐深,可持苇烛的使女小娥却只能强打精神,盖因她的少主人,五峰山大巫部落的少司命,璃月,还在反复浏览思忖着手上的几份竹简,并且等待着散出去的眼线的回报。
春秋时期,还没有出现油灯,夜间要活动和加班工作,都得让专门的人用手拿火,或者直接点个火堆。
可是对于室内来说,除非是祁连住的山洞,不然木制建筑或者毛皮营帐中放火堆会很不安全。
故夜间照明要起“荆燋”,或者使人“执烛”,在诸夏,人多的时候则在庭院内点燃很多薪烛,名谓“庭燎“,这个庭燎没什么高大上的,就是让仆人奴隶手拿着薪烛,并且周礼有云,唯天子可庭燎者百。
在这落后的照明方式中,无论贵贱,晚上早睡才是主流,硬要区分,也就是低级贵族用不起天子诸侯上卿豪富们用的苇烛,即以芦苇为中心,外面用布缠绕,中间灌蜜的火把,这种烛制作繁琐昂贵,在室内燃起来还有恶臭久散不去,唯二相比其他照明火把的好处只有燃得慢、火光稳定。
此时小娥打得就是这种苇烛,只有在这种时候,小娥才不会羡慕自小被捡回来后就能锦衣玉食的这位白狄少主。
因为这几日,璃月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却还能精神百倍地奔走于此时聚集在大陆泽北部的岩山东夷会盟地的各个大小部落之间,说服反对者,拉拢中立者,巩固支持者,并且从小被训练的精擅东夷祭祀乐舞、待人接物一流、又兼样貌出众的她,做得很好。
但是除了表面上的五峰山会盟代表,璃月还肩负着在大陆泽中充当五峰山盯住这片土地的眼睛
以及肩负应急处理突发事件的责任。
而就从昨天开始,那个叫东泽豹,或者说至少是冒名东泽豹的人,在一天之内就急剧压缩了璃月本就不多的休息时间。
“少司命,探查的左家兄弟们回来了,不过受了伤,但是还是带回了内线‘河卵石’和‘陵鲤’传出来的情报。”
另一个在外守候的使女淮如的通报,打断了正在想得头疼的璃月的思绪。
“不着急,先让营地里的随行医祝给他们先治伤,完事了再让他们进来!”
“诺!”
等到自己要等的人的璃月,如释重负地放下写满了从各个大小部落,甚至是独家独户的游人嘴里的消息,综合起来的前夜一战的经过的竹简。
可是无论读了几遍,对战事和政务都不是个雏的璃月还是觉得过于离奇,以至于难以相信。
那场已经开始被称为大陆泽周边东夷人称为“鼋湾之战”的夜袭战,虽然从侧面缓解了泽中东夷部族对西边戎狄的恐惧,使得璃月这两天的会盟游说工作容易了不少,甚至原本反对联兵向西最大声的漳水大族东泽氏今日盟谈都没有那么声高了。
没办法,本来被诸夏赶进这片沼泽里的东夷部就都是些丧家之犬,而和西边山区戎狄的战争,河济沼泽间的东夷们也是输多赢少,各自聚起大兵对垒的大战更是打一次就惨败一次。
他们太需要一场胜利了,哪怕这场胜利是一个原本在齐国边境流窜的编外东夷人盗匪拿到的,哪怕现在到处传出来的流言里,说都是一个是身份神秘的小孩借了东泽豹的名头打了这一仗。
可是只要能出了这口恶气,能把被三十多骑赤狄畴骑和投靠赤狄后对同族举起屠刀的黄鱼部,压制得敢怒不敢言的这口恶气出了,保住泽中东夷各族自己的颜面就行。
也好让他们等盟会结束,一齐联手去欺压掠夺其他族群时的士气不落,至于是不是真的是东泽豹做的不重要,泽中东夷各部,尤其是大族部落酋豪们也不在乎,至少对方目前确实是打着东泽豹的名头,赤狄如果不是大举报复的话,轮不到自家头上。
想到这里的璃月突然感到无力,因为她越是参加这次盟会,就越是觉得除了泽西的各部落,其他任何大部落都只是借这次盟会在串联自己的事,而只有那些小部落是真的被粮荒和疾病逼急了。
但是那些缺乏精锐战士和组织的小部落,对于五峰山来说完全不够,五峰山这么多年凭借贸易和手上的河济东夷祭祀权,囤积了很多的矿奴,他们严格来说不缺送死的弱军。
而在和赤狄白狄交往的过程中,五峰山已经认识到了擅长控马作战,又得到了邢卫遗留的大量装备和工匠的戎狄各部,在小规模的袭扰战中,是压着人数相当的东夷部落打的,唯一的胜机只在阿母身边的那个神秘人给的计策,即拥有大量船只并且有熟练水战人手的大陆泽大部落身上。
到时候泽西各部落,汇合筑了山城的五峰山部落守备,牵引戎狄的大部队,大陆泽大部族们,则利用四通八达的水道在太行山东麓四处袭击,最后由南边的那位北上,和五峰山联手,一举在阵战中击败不堪疲惫的戎狄。
到时候,人众不多的南边那位拿回自己的故土恐怕就是极限了,而从南边故邢国,到北边白狄鼓、鲜虞等国占据的滹沱水商族故地,就都可为五峰山所有,河济东夷真正的盟主之位和一个崭新的东夷国就近在眼前了…
“少司命,左大和左三来了,其他三个受伤有点重,暂时恐怕…”帐外使女淮如的又一次通报声,打断了野心勃勃的五峰山少主对闪闪发光的未来的畅想。
摇一摇昏沉的脑袋回复一下,璃月声音重回清冷地回应道,“赶快让他们进来!”
得到许可的左大、左三兄弟二人,直入璃月营帐揖拜见礼,而璃月也草草看了看两者手臂上的裹伤之处,宽慰道,“以你们左家六兄弟的身手,怎么会都受伤了?”
“正要禀报少司命,奴婢们是去取内线‘河卵石’埋藏地的竹简时,受到了埋伏,只不过对方似乎低估了奴婢们来的人数,所以才被我等杀出重围。所以我等以为原黄鱼部的‘河卵石’定是背叛了!”
左大说到这里,青筋暴起、情绪激动。
“可你们还是拿到了‘河卵石’和‘陵鲤’的报信竹简是吗?竹简在哪里?送上来吧!”璃月蹙眉急切地发问道。
“唯!”两人虽然有些咬牙切齿,但是还是毫不迟疑走上前把三卷而不是两卷竹简放在了璃月跪坐的漆案前。
但是奇怪的是,原本刚才还语气期待的璃月,却在看到这三卷泥封完好、内容必然翔实完备的“大部头”后,一改殷切的态度,直接叹了口气后,将三卷竹简弃若敝履地推到一边。
“你们的猜测对也不对,不只是‘河卵石’,另一个‘陵鲤’也背叛了,不然难道他们是混成那个东泽豹的史官了吗?这么厚的三卷竹简,便是用插竹(毛笔雏形)书写,那也得多久?还能带出来给你们?”
少女璃月心累地又叹了口气,直接对面前两人说道,“我就暂时不看了,反正都是假的,你们直接说你们这一天在其周围打听到的消息,关于前日夜里的那战的详情。”
“唯!”左大和左三对视一眼后,清了清嗓子表情严肃下来道,“其实,前夜大概是…然后水就…接着就是火就…最后就是…象就…”
“且慢!”在一旁的使女淮如将要因为听这个在璃月听起来狗屁不通的“故事”入迷,而要烧到自己握着将尽的苇烛的手前,少女璃月终于是忍不下去止住了左大的“胡言乱语”。
少女直截了当地质问重点道,“别扯那些什么又是水呀,又是火呀的,照直了说,那个东泽豹,或者其他什么人,总之就是他们的主谋是谁?到底用了多少人打下赤狄畴骑和黄鱼部?”
这下被直击心虚之处的左大,口才再好也一下子嗫嚅了起来,反倒是平时有些口吃的左三想了一会道,“回禀…少…司命,一个…侏儒…指挥的,用…用六个人。”
“嗯?!”
璃月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左三,又转头来看左大,看到后者微微点头后,璃月眉头蹙得更紧了,但是仍压着疑惑,继续问了些关窍之处。
最后,璃月自己串联起的对面领头者的荒唐身份有两种可能,第一是从齐国边境回来的东泽豹,本来早就被齐国收买招降了,此次回到大陆泽就是肩负了蛮夏齐国国主的使命,并且齐主派了一个身高不足五尺的侏儒随身监督。
第二是那个侏儒其实是东泽豹失散多年的父亲,只是天生残疾,之前跑到了晋国做了晋主的俳优,名叫东泽龙,此次和东泽豹相认是因为奉晋君的…
“好了,你们辛苦了!下去养伤吧!”
已经受不了左氏兄弟的荒谬的小道消息的璃月,忍着最后一口气,礼貌地打发他们走了。
而等到两人离开营帐走远,越想越气的璃月还是一把把案上的所有竹简一扫而空,俏脸气得煞白。
直到好一阵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拆开了脚边一卷泥封碎落的竹简的淮如,展开稍微看了一眼后,疑问道,“少司命,这份竹简上的文字怎么有点奇怪,不像是…”
“嗯?!”
原本在气头上的璃月,站起来几步上前抢过竹简,一目十行地看过之后,轻蔑一笑,随后又附俯身捡了另外两卷拆开看了看,脸色却突然阴沉下来,若有所思地坐回案后。
许久之后,直到使女淮如新换了一支苇烛点燃,璃月这才对着帐外出声道,“小娥姐姐,去质子寨叫起桃夭和尔康,带到这里来。”
“是终于要杀掉‘陵鲤’和‘河卵石’那两个叛徒的女儿和儿子了吗?只是养了他们这许多年…”帐外的使女小娥想讨个确定命令似的反问道。
“非也!”璃月回答后有些咬牙切齿地道,“既然旧的谍人已经没用了,我们就再送些有用的新谍人就是了,我之所以从阿母手上要来后日夜恩养那些小子幼女们,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诺!”帐外应答后,脚步逐渐远去。
只不过过了一会后,帐内的使女淮如忍不住发问道,“少司命,那些竹简上究竟写了什么?那个十二岁了还资质平平的尔康就算了,桃夭可是质子寨里司命和您最喜欢的孩子,她的祭舞…”
“三份竹简都是用蓟国文字写的,有两份都在编一个令人发笑的故事,东泽豹自陈被一个叫做姓祁、蓟氏、名连的蓟国流亡公子所擒获,目前他们的本寨在邢国离宫封山附近的火石岗,除了东泽豹和那个蓟国公子的几个流亡的家臣,就没别的人了,还说眼下那个公子连快要掌控不住得胜后的五百多人的队伍了,让我召集诸部前去讨伐…”
璃月说着说着自己都慢慢笑了起来。
只有听完之后的使女淮如疑惑追问道,“少司命何故发笑,我认为这个解释反倒比左氏兄弟所说要来得合理得多呀!”
少女璃月摇摇头道,“我笑那东泽豹到底是被蛮齐的那个侯伯和什么管子给驯服成了狗!”
“他竟然编瞎话都多余地解释,那个指挥了以少胜多的鼋湾之战的蓟国公子只有九岁,只用了四五十个鹿柴部的青壮,真是荒谬!而且三份竹简上面虽然一字都没写齐国,也用了蓟国文字,可他们写这三份竹简的人,大概对蓟国文字也不熟练,好多个字的笔锋和结构都不自觉地用了齐地风格,看来左氏兄弟的消息也不是完全没有用,东泽豹的确投靠了蛮齐…”
“原来如此!”使女淮如恍然大悟,然后恭维自家少主道,“也是那个东泽豹和他背后的蛮齐子粗鄙不文,哪想得到少司命你熟知十六种列国文字语言呀!这才露出了破绽!”
“不过,少司命,这里面又关桃夭什么事呢?她还小,也没学过什么谍人之术,我怕…”使女淮如再次提点到那个桃夭道。
看出来了自己的两个使女和那个桃夭有交集的璃月,故作不知地扬了扬手里的第三份竹简道。
“因为那个东泽豹还提了一个让我无法拒绝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