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胜利后的鹿柴部情绪十分的激动,或者说他们有些过于激动了,尤其是某些敢上来直接拉扯祁连的人。
比如看着人老实际蠢的鹿白,和比他更蠢且不知道谁给他勇气倨傲,鼻子就差没冲到天上的柴粟。
两人看到祁连到来,直接带着一个祁连从没见过的点头哈腰的矮个子大摇大摆地靠近过来,然后柴粟有意无意地炫耀着自己身上换上的一套赤狄风格的裘服和护胸铜甲,以及腰间的崭新佩剑。
然后两人无视祁连身后脸色难看的南宫、竹竭等人,叽里咕噜一番后,那个被他们找来的小个子直接用半生不熟的蓟国话说道。
“主…主上!鹿头领和柴头领,想要您多拨给他们的部下一批粮食和武器,手底下的儿郎不吃饱饭,没有趁手家伙,不太好帮您看守好这么多的奴隶,同时请您处死那两个叫青犬和粱的迁俘奴隶,他们假传您的命令,不允许昨晚只顾杀敌忘记收刮财物的鹿柴部勇士,自己去拿船上被误收起来的属于自己的那份战利品。”
说完的矮个子有些畏惧地悄悄站回一直盯着祁连表情的鹿柴两人身后,倒不是怕祁连,祁连脸上还是那一副从一开始倾听时就挂上的和煦的微笑面孔。
可是祁连身后的南宫、芳一两人都已经被气得青筋暴起,按剑的手已经“噌噌”地把剑抽出来半截了。
可是恐怕是早有预谋的鹿柴两人,针锋相对地抽剑的同时,周围本来再看管奴隶或者单纯就是在休息的鹿柴部青壮,全都动作一致地把目光投向了这边。
“主上!这些鹿柴部的东夷子要…”
南宫话还没说完,祁连就满脸微笑地按下了他即刻就要出鞘之剑,而另一边的芳一,也被柳鞅用眼神和一个轻微的摇头劝住了。
唯有夹在中间的竹竭又惊又怒地涨红了脸,转头就想要斥责鹿柴两人时,祁连却又拉住了他。
然后依旧是那一张笑脸,祁连对着鹿白、柴粟两人赞同道,“朕确实是昨夜忙忘了,鹿柴部上下助朕建此殊功,当赏!并且赏不逾时!两位头领更是首功,来来来!先收下这些!帮朕召集鹿柴部的各位勇士,顺便让他们把俘虏和奴隶聚集起来,朕有账和他们算!”
祁连把昨晚俘虏赤狄贵子时,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几颗蓝色浑浊玻璃珠,一股脑地塞进鹿、柴两人手中,后者估计是以为自己的试探很成功,祁连已经向离不开的他们“屈服”。
于是,被手中从来没见过,在阳光下反射着迷人蓝光的珍宝所迷惑,两人想也没想地就答应给祁连一个面子,态度积极地下去照办祁连的意思了。
一直等鹿、柴两人走远,终是忍不住的南宫抱怨道,“主上!那两个昨晚打起来的时候不知道哪去了,最后您逼降了黄鱼部才冒出来的懦夫竖子,为什么要让他们得势,您昨晚走的早不知道,现在这整个营地里谁没看到您昨晚浴血而战的英姿!就是那些奴隶都在传您是…”
“朕一早上走过来,不是瞎子,大家怎么盯着朕看的,朕比你清楚,朕当然可以刚才就地杀了这两个前倨后恭、欺朕年幼、不知尊卑的蠢货,只不过那样倒便宜他们了,朕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见这么心甘情愿,上赶着当靶子的人!你们怎么看呢?柳子、子尽!”
已经猜到七八分祁连要做什么的柳鞅笑而不语,直接心领神会地下去准备了。
竹竭则是看着远去的两个蠢货的背影冷笑答道,“主上所虑甚是,鹿柴部昔日的豪杰酋首,都战死了,独留这两个小人活着,主上就这么杀了他们,不仅脏了您的手,还会让鹿柴部其他部众和您心生芥蒂,确实不划算。”
“主上,竹大夫,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是…”
南宫挠头问道,正打算继续追问时,芳一却暗暗拉住了他使了个噤声的眼色。
无聊的等待中,祁连看着因为自己的命令愈发嘈杂混乱起来的营地,不禁有些失望地向旁边竹竭问道。
“朕想起来了蓟国的战利品分法,乃是公室占四成,卿大夫占三成,国人两成,剩下一成归公库,那大陆泽周边夷部是如何分配的?”
有些意外的竹竭直接回答道,“八成归部族贵人,一成均分族人,一成归公。”
“哦?倒是上面的吃得狠了些,夷部归公部分用来做什么?总不见得是和诸夏一样用于牺牲玉帛来祭祀社稷天地神灵、筑城修城之类的吧。”
祁连看着远处柳鞅已经领着青犬和几个搬运的奴隶在众人垂涎的目光中,拉着缴获的那辆满载苹车走了过来。
而竹竭看了一眼远处后回道,“大陆泽中生死不定,女子尚可改嫁求生,一些族中的要大不大、不能干活,却要喂养的小子却是没人要,所以一般由族中大户或者贵人们拿一份归公食粮抚养长大,至于其他祭神之事,早许多年各部公库就一直不够,需要各家族人临时凑凑了,被侵吞的事,各部族人们早都心知肚明,却也是含愤不敢言。”
“哦?有趣!”祁连看着面前一个脸上长着黑色胎记的鹿柴部半大小孩经过,持石矛押着奴隶往中间藩篱空地聚集,于是嘴角突然坏笑道,“朕突然想到一个更有趣的处置鹿、柴两人的方法,也是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免得以后被人说朕凉薄,不成的话,也算是把敝物的最后一丝价值也榨干净了。”
“芳一,去朕营帐里把那些布币、金珠拿来。”
“诺!”
芳一要走之前又一次狠狠拉了拉憋不住要发问的南宫,甚至这次还直接一步到位地拉着南宫一起离开了。
路上想不通的南宫最终还是发问道,“芳一,你一贯脑子好使,就告诉我吧!”
然而芳一却摇了摇头答道,“主上都不明说的事,我怎么能随意猜度呢?而且就是我说了你肯定也不懂呀!”
“哼!尔婢小看乃公乎!且说来听听!”南宫不服气道。
“郑庄公、其弟共叔段之故事。”
芳一说完这句就任由南宫叫骂也不再言语,毕竟捧杀这事事关主君声誉,芳一能看不能说,下意识越想还越走快了许多。
只剩呆愣的南宫在原地低声骂道,“一个个的,整天都欺负我不识文!”
……
老实说,祁连本不打算在这个局势未稳的时候,冒着奴隶暴动的险,聚集俘虏奴隶。
但是,本来鹿柴部的浮躁,和其两个临时头领的愚蠢,让祁连不得不冒这个险,否则这颗恃功自傲,最重要非祁连直领,不能亲自掌握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发更严重的后果。
想来鹿白、柴粟两人也是看到了祁连直属力量的虚弱,所以才敢这么嚣张。
在临时拆了四五座帐篷,加上从赤狄营地的回收回来的众多木料后,奴隶们手脚麻利地把一座约两米高的木台草草搭好,铺上了木板供祁连检阅训话。
而换上了那个赤狄贵族少年所穿带着戎狄风格的犀甲后,祁连带着同样鸟枪换炮的芳一等人登台,一齐搬上台的还有好几口木箱,而台下则停着那辆载着二十多石粟米的瓶瓶罐罐的苹车。
祁连亲切地把召集起这么大场面的鹿白和柴粟叫过来,然后当众大声地问他们按照大陆泽本地的规矩,每一个出战的鹿柴族人该至少分到多少财货。
“昨夜那么乱,族人们都没谁拿回首级之类的证明,为了不损害主上的英明,我等认为鹿柴部每个出力的族人奖赏五斗粟米和一升盐当是合理的。”鹿白、柴粟两人眼看祁连“好说话”,对视一眼后,狮子大开口般说道。
这下别说是鹿、柴两人找来翻译的矮个子战战兢兢,就连好脾气的柳鞅脸色都不好看了起来。
五斗粟米和一升盐什么概念?
即使是没脱壳的粟米和完全没提纯的砂石粗盐,放到后世的魏晋也是一个县令的一月正俸收入了,放在如今的春秋时期,用能交换的实物好比较些,五斗米也就是半石,为此时的一斛。
而正常年景的大陆泽中的一个青壮年奴隶,价值5到6斛粮食不等,而粟米比之其他杂粮更贵些,现下又是大陆泽中的灾期,粮食价格直接翻番都是少说了,而那一升盐的价值和一斛粟米的价值在这大陆泽中差不多。
更不用说鹿、柴两人还把奖赏范围扩大到了鹿柴部所有人,这是打算不掏一分钱,拿着祁连的粮食,买鹿柴部所有人的人情呀。
而且鹿、柴两人张口光粮食一项就要拿走五十多石粟米,直接占了祁连手上粮食总量的八分之一,粟米总量的二分之一。
可是原本也只是漫天要价,等祁连坐地还钱的鹿、柴两人,都没想到祁连是面不改色地持续微笑着,甚至还当着所有期盼的鹿柴部族人的面加码道。
“昨夜鹿柴部所有勇士的表现,朕都看在眼里,五斗粟米算什么?两位头领还是小家子气了!朕开战之前就与诸位勇士同饮一壶蜜浆,如今功成,朕要兑现承诺厚飨诸位!其余妇孺五斗之赏不变,而每位出战勇士朕给一石粟米、两升盐!”
祁连话音刚落,鹿柴部族人的喝彩声就冲天而起,其他的奴隶,不管是投诚协助的也好,还是正被关押的也好,乃至一向阔绰的赤狄俘虏都抬头疑惑且震惊地看着祁连。
想来如果不是昨晚年幼的祁连,发号施令、癫狂杀敌和押着赤狄贵人时的狰狞恶鬼般的“英姿”太过深入人心,大家都会以为祁连在开玩笑。
不过接下来,更让众人震惊地是,祁连突然命人打开了台上的几个木箱。
甫一打开,在太阳光下,金光闪闪的布币和块条状的赤红铜块,简直是要闪瞎了现场大部分没见什么世面的东夷人的狗眼。
然后祁连走上前去,一脚接一脚地踢翻了所有箱子,踩在这堆金属堆成的小山上,向着众人宣布道。
“朕素来倾慕猛士!昨夜之战,虽然鹿柴部的诸位都出了死力,但仍有一些勇猛的战士之功必须得到额外的奖赏!朕也不看什么首级,为了公平和信义,朕只看这个!”
说着说着的祁连,冲到特意嘱咐过不要穿甲的南宫面前,一把扯开其胸前的带血裘服,使南宫昨晚被祁连包扎封好的胸前密密麻麻的新伤伤口清晰地曝露在在场所有人眼前。
随后在众人倒吸冷气地看着南宫的满胸伤痕时,祁连继续宣布道,“凡鹿柴部昨夜参战者,胸前伤口每有一道,即赏邢卫布币一枚,十道以上者,再赏金一镒(二十两)!所有出战勇士即刻上来,脱下赤膊,让那些奴婢们看看,我鹿柴部的勇士为什么能以一敌十,杀得他们这群懦夫大败!”
接着顿了顿的祁连更是指着台前的呆住的鹿白、柴粟两人道,“为更显公正,也节省些时间早些结束,让诸位准备朝食,朕任命你们的头人鹿长老和柴队首,为最终的掌衡官,除了美金之外的一应粟米食盐的具体分量发放,你们拿着朕现场颁给你们的竹简,再去他们那里领取实物。”
“现在!”祁连眼看着众人盯着踩在“钱堆”上的自己,露出的不加掩饰的“痴汉”表情,拔剑指天,哈哈大笑道,“鹿柴部的勇士们!一个个地上来向朕展示你们的勇武吧!”
“彩!!!”
听完台上的竹竭和柳鞅,以及在下面游走呼号的粱和青犬的大声翻译后,所有鹿柴部的男人都放声喝彩起来,喊叫之声震动四周,甚至吓得从黎明开始就陆续出现在不远处的湖面的各家探察船只慌乱了起来,齐齐向远处躲避。
而祁连眼前到处都是的脱衣赤膊男人,倒让半岛上的气氛莫名其妙地一下子焦灼了起来…
一个接一个的鹿柴部青壮和少年,先是在自己周围的小团体中,争强好胜般地展示自家伤口,非先比个高下,然后胜者才趾高气扬地往木台踱步而来,在最终汇合的路上,又是一番暗地比较,确定了次序,才排好队来到祁连台前。
出乎祁连意料的是,打头的鹿柴部青壮,祁连还认识。
正是那个被祁连亲自调换食水后,扬言担保祁连性命,外号叫“獾”的男人。
于是来了兴趣的祁连边说,一旁的竹竭边翻译道
“壮士!一何勇猛至此,倒是天意,竟让朕昨夜一眼选中!壮士身上几处新伤?”
“二十四处,尽在某胸前!还未谢过昨夜贵人疗伤之恩!某上前来不为贵人的赏赐,只为当面称谢!昨夜贵人不与某一路,否则您定损不了一丝一毫!”
“哈哈哈哈!壮哉!猛士!可愿日后常伴朕旁,实现尔诺?”
“有何不敢!鹿柴部没有无义无信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