矶,字面意思是指露出水面的石头。
但其实多是指石头多的小岛,并且多半荒无人烟。
以上特征,都可以套进祁连已经看到的这个泽中心石头小岛。
此刻唯一还站在两艘船船头的,只有准备接头的青犬,和扎好东夷人未成年人发辫伪装成仆童小厮的祁连。
不一会,在祁连等人转过小岛背面时,快要到达接头地点时,远远地就看见了两艘停泊的管子船,和其附近岸上四五个看起来正在抹掉剑上血迹的汉子。
那些汉子脚下踩着的几具兽皮衣着的尸体,和周围散落的钓竿渔网,让祁连不难想象那些受害者的身份。
即使祁连自来到这个世道开始,心肠就一天硬过一天,可是这种大概率是不问缘由地滥杀无辜的行为,还是让祁连有些难以接受。
你要说这时候的人口不重要吧,直到战国时代墨子劝楚王放弃攻宋时,还说楚地广而民稀,孟子听魏惠王的抱怨,也是嫌自己民不加多。
可你要说这时候的人口重要的话,族群的偏见、生活方式的差异、地域的歧视,让这时候的野外还是一色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人命不知道在多少次这样无意义的杀戮中逝去,草菅人命正为此设。
果然这样的乱象是必须得到终结的!
祁连驶近一些停在湖面上,极好的视力让他甚至能看清那些受了无妄之灾的“钓鱼佬”死不瞑目的充血双眼,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与此同时,看清祁连一行在主船上挂出的一块白布后,本来还在打扫战场、剥衣捡网的几个壮汉纷纷加快脚步。
不一会就急速回到了船上,然后跟着另一条略大,也挂出了白布的管子船,一同向祁连这边驶来,并停在和祁连主船一箭之隔的地方。
接着,祁连跪坐于船头,而青犬和对面的副船,则从侧面超过主船在另一边急速接头,祁连这边喊出的东夷祭祀语切口是“日月山”,(注一),而对面也正确报出了下句暗号,“含日之鸟”。
但是这还没完,之后就是祁连和对面的主船得到副船信号后,彼此驶近,然后这次彼此在一剑之隔的位置互相观望了片刻,最后对面拉下的船帘布才被掀开,走出一主两仆,三位身穿裘服皮靴的女子。
区别在于为首之少女身着精美细腻的狐裘,看起来青春靓丽,最主要的是除了发色为黑之外,蓝眼白肤、鼻梁高挺、眉如柳叶、嘴唇樱粉、俏目含忿、五官对称精致、腰间佩剑、动作干练,好一个英姿飒爽的混血美女。
祁连还是第一次近身亲眼见到如此美人,无论是前后哪一世的审美来看,都属于无可挑剔的那种。
而她两边的壮妇使女美貌上就差很多了,只不过那高大健壮的个头和露出来的两臂肌肉块,以及腰间和背后双挂的弓剑,让祁连很容易就认出来她们的本职也不是伺候人,而是杀人。
心中暗暗和东泽豹所描述的五峰山接头人形象对上的祁连,稍稍点头,确认无误。
然后祁连就开始了自己的表演,他装作一个轻浮猥琐的仆童,再用放肆贪婪的目光狠狠盯着对面少女看了好一会,直到对面壮妇护卫目光如刀般剜着祁连。
祁连这才装作被吓到的样子,躬身驼背地潜首转身,向后面同样放下帘子的船舱内,夹着音尽可能发出印象中的公鸭嗓一般,对内尖利地喊道,“阿大,五峰山的人到了,确定还是那个小娘皮没错。”
“嗯?!”
两个壮妇被祁连这句话气得直接拔剑,而两艘副船上本来也在对峙的众人,也是瞬间一片抽剑之声。
而祁连这个导致剑拔弩张的“罪魁祸首”却反倒像一只受惊小虾米一样畏缩地蜷缩船头靠船舱的一角,一副色厉内荏、敢说不敢当的没出息模样。
最后是背后船舱中适时掀开递出来的一块陶符拯救了这种尴尬的气氛。
祁连爬过去接住这块画着日月山三种象征太昊族徽的边缘锯齿陶符,然后双腿发软地站起来一步步往另一边的对方主船挪去,最后手抖地都差点把陶符丢到了水里,还是来接的壮妇眼疾手快才及时接住了。
“真是个软脚的娈童!早就听说东泽豹喜欢这个调调,上次没带出来,我还不信…”
壮妇不屑地看了一眼伪装的祁连,脱口而出的话,让祁连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同时还有些小自得,什么叫做天生的演员?自己以前不去横店闯闯真是走了三十年弯路了!
壮妇接了陶符之后,站在原地喋喋不休,好一阵阴阳怪气的讽刺,直到等在后面的少女的清亮爽利的嗓音响起。
“淮如,回来!被吓着那位吉士(注二)!”
“嗯?!”本来还在自得的祁连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称谓在春秋时期用来称呼帅哥本身没有问题,但是一个奴婢小厮无论再帅也是当不起这个美称的。
不过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紧张,更不能辩解,否则就是不打自招,所以祁连短暂惊愕后,一下子抬头时,顿时换上了一张自然的谄媚又惶恐,同时带了那么两三分期待的沉不住气的半大少年的脸色看向对面的少女,同时手上做出一份慌乱不知所措、紧张到想要暗暗抹平身上麻衣褶皱的情窦初开的初哥模样。
果不其然,迎上对面少女审视眼光后,祁连马上回避的自卑躲闪,让少女放下了戒心和猜忌,眼神闪过了一丝厌恶和恶心。
于是,祁连成功过关,少女声音清亮而冷漠地回转对祁连身后船帘说道,“几日不见,就断了东泽当家的消息,外面盛传您已经出事了,这次也不像以往一样豪爽,竟然不愿意出来一见了,是对妾身失去兴趣了吗?还是真的如传闻所言!”
少女说完最后一句,语气不怒自威,而她这边的人也都收到信号般正式抽剑在手,两个壮妇甚至已经取下背后角弓,开始上弦。
不过,帘内只安静了一会,一份带血的戎狄贵人裘服、那把戎狄风格绿松石短剑、刻了邢国文字金珠手串和一份写在白色绢绸上的血书,就跟着一个和东泽豹九分相似的沙哑的声音就递了出来。
“黄鱼部落那个来找我们私下交易的翁萊是白狄那个叫什么鲜虞部的内奸!整个黄鱼部也是!他们假意制造出了一个什么来卖盐的蛮夏人,骗乃公和乃公的兄弟入瓮,若不是乃公勇猛无匹,突入敌阵杀了那些白狄子领头的人,自己这身肉和弟兄们的性命就全交代了!倒是你们五峰山,天亮了没看到乃公,都是死人嘛!不知道来寻?”
“你…明明是你这个贼匪想要独吞!所以乘夜都跑了,我们又无一个向导,你还…”少女旁边另一个壮妇直接揭露“东泽豹”的自私行为,大有被人倒打一耙后一肚子邪火要发泄干净的态势。
“住口!小娥!”少女在仔细看完祁连战战兢兢地递过来的那些“证物”后呵斥道,然后思考片刻后,继续道,“可是东泽当家还是没有回答妾身之前的问题,您为何今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少女话音刚落,船帘就毫不犹豫地拉开,然后一股冲天的血肉腐烂气息就再也盖不住一样喷涌而出,让在场众人无一不下意识捏紧了鼻子。
“这…这…”少女看到了“东泽豹”那带耳竹面具的脸庞边缘还在滴漏的血水,心中已有计较,但是还是保险起见地扫了一眼身形体貌,基本吻合之后,便赶紧告罪道,“妾身冒昧,不知东泽当家竟然有伤在身,不知伤势是否严重,我们五峰山可以…”
“嗖!嗖!”的两声,两支不分先后的无羽连珠箭就贴着刚才总说怪话的壮妇头顶划过,钉在其后船舱板上嗡嗡作响,吓得后者呆立原地。
重新拉下来的帘后,“东泽豹”的声音随之响起。
“乃公虽然受了点小伤,还不至于快死了!去五峰山?到时候乃公下半生岂不由你们摆布了吗?小娘皮,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乃公是来干什么的?浪费乃公这么长时间,你以为乃公是陪你来这湖上晒太阳的吗?乃公要的东西呢?带了就赶紧交出来!否则你们都别想活着!!!”
“WC!影帝?”祁连缩在船头一角,心中暗道,这演艺一途自己是遇到对手了呀!
如果之前不是检查舱里那一罐腐肉和帮柳鞅面具边缘涂鱼血的时候,确认过里面的是柳鞅,自己恐怕还会以为不小心真把东泽豹本尊带出来了呢。
果然,被“东泽豹”镇住的对面众人中,除了少女只是有些含忿带怒,其余人等双腿战战的不在少数,东泽豹悍匪之名加上刚才那一手好俊的箭术,成功“说服”了他们。
只不过对面领头的少女最后还是决定挣扎一番,弱弱地说道,“黄鱼部,你并没有按照约定消灭掉,所以鹿柴部的人我不能交给你。”
只不过少女这番狡辩,只换来了“东泽豹”更严厉的训斥。
“小娘皮!你是不是瞎了!那份绢帛上写了什么你没看见吗?上面写着黄鱼部落已经打听到了你们五峰山召集泽西部众和正在召集大陆泽部众的事实!写的那么详细,你要是看不懂字!你就趁早滚回去找你那个做大巫的娘来看!乃公是帮你们五峰山挡了一次灾!告诉你!乃公的弟兄们损失惨重!急需补充!今天鹿柴部的人,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不然你就得留下给乃公陪睡,等五峰山来赎!”
“你…”
少女又气又急,可下一秒,又一支箭矢则是贴着她的头皮飞了过去,把她吓傻当场。
两个壮妇一个去拉少女,一个则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地慌乱代替下令道,“快!快发信号,叫左家六兄弟他们把船开过来,快!”
壮妇说完,其副船上的一个人就掏出了一个牛角号,猛力吹了起来。
然后祁连一行人就看到了不远处石矶往南的一处芦苇荡中就远远驶出了八艘比祁连等人所乘管子船稍大一号的平底船。
正当祁连如临大敌地以为对方接下来打算摔杯为号,一齐杀出的时候,那个少女却突然回过神来,话语中强忍着怒气道。
“黄鱼部必须死!可是你既然都伤成这样了,手下又能剩几个人?难道你还会巫术,能让那些刚死了亲人,没了家园的鹿柴部青壮马上就能听你的?他们这一伙人在这大陆泽里也是出了名又臭又硬、不识时务!否则我早就套出东泽当家你的受伏地点了!”
“所以,乃公刚才就说了,鹿柴部的人,乃公全要!没听明白吗?那些本来算你们五峰山的老幼妇孺,乃公全要!”
柳鞅这下回到了祁连和他事先安排好的剧本上了,一下子提出要求道。
“这不合规矩!”少女退至两壮妇身后道。
“乃公替你们五峰山挡了刀,就有资格加码!那边如果是你们埋伏的人,就一起上吧!乃公在这湖面上,一个一个地把你们杀光扔下去喂鱼,然后去北边盟会上说明白你们五峰山的勾当,再将你们和卫国勾结的事一并说清楚!乃公从来不白白蒙受冤屈不还嘴的,如果那边船上是鹿柴部的俘虏,那今日就连人带船都跟乃公姓了,至于黄鱼部那些杂碎,把位置告诉乃公,今晚乃公就送他们下黄泉!”
柳鞅继续发力,说话掷地有声、强而有力。
“可…可是那里还有三艘船是我们才征集到的物资…”
“那就更好了!那八艘船!乃公全都要!少一艘船,你们今天就看看是你们的船快,还是乃公的箭快了。都不准走,等乃公拿到了船和人,你们才准离开!”
少女闻言,这下是真的后悔自己大意地亲自来见对面的东泽豹了,临行前作为大巫的母亲虽然对她叮嘱过东泽豹的凶名,但是上次会面对方没带武器,自己也就以为他只是空有一身蛮力的莽夫,谁知道箭术竟也如此了得?
不过,想了想的少女除了心疼一下那几艘物资船上缴获的鹿柴部铜料和自己一行人出门带的恶金备用武器外,对于鹿柴部的人和那些乌漆麻黑的粗粮腌肉、石矛石斧之类的“垃圾”其实是无所谓的。
“好!叫你的人来拿新的陶符!我发信号把船开过来。希望我们下次也能‘如此这般愉快’地成交!”
少女最终还是想清了此间厉害,毕竟对方带来的重要消息加上已经知晓的内情,以及自己的性命,三者加起来确实是值东泽豹开的这个价。
于是少女明智地选择了暂避锋芒,不过少不了一番咬牙切齿。
“不用!我的人自去接手船只,叫你的人不要乱动,准备好拖船的勾索便是了!等会自己跳湖!”
柳鞅的声音继续从帘后传来。
“可…!”少女没了脾气,这点羞辱也就暂时忍下了。
于是,竹竭、青犬等一行人前去接受船只,待对面物资船队的舵手不忿地弃船下水后,竹竭还走进关押鹿柴部青壮的船只,带出了几个面色愤恨的只解开脚上束缚的汉子操纵各船脚桨动力。
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等到八艘满载物资和鹿柴部幸存八九十人员的管子船向西消失在众人视野远方后,祁连这艘主船也终于开始慢慢后撤了。
而接纳了游到船只附近的八个五峰山壮汉的副船,恐怕是看祁连的主船形单影只,一下欺了上来。
可是突然一只有羽铜箭矢和一柄激射的碳化木标枪同时标射而出,将对面副船上两个靠前的壮汉当即射倒,落入湖中,染红了船下湖面。
只不过,躲在船舱里的柳鞅和南宫,以为此举能震慑副船,也确实震慑了副船,可是在对面住主船上的那个少女退入船舱后,终是有些难忍了,便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快速夺过一个壮妇手上的角弓,回射出了一箭。
然而少女没胆子没技术射柳鞅所在的船舱,那箭却是对着蜷缩船头一角的祁连射的。
“啊!!!”
被射中腹部的祁连听到腹部一声脆响的同时,强忍着疼痛边匍匐前进,边对着舱内大叫以安定其心道,“阿大!阿大,我没事!我没事!”
然后被疼痛刺激着爬到舱边的祁连,迅速地被南宫伸出的大手猛的拖进了船舱。
好一会后,柳鞅愤怒的声音,伴随着连珠两箭射穿对面主船两个壮妇的右手手掌的惨叫响起。
“小娘皮!你知道乃公为了得到这个从齐国管子刚开的新女闾里弄出来的小子,花了多少财货吗?你竟然伤了他!”
“左右不过一个娈童,我赔就是了!这些够不够?这一袋布币以前在邢国也能换到两匹马了!”一个人头大小的鼓囊的有金属碰撞声的兽皮袋就被扔上了祁连的船头。
“不够!他是乃公最重要的人!得…得…”柳鞅此时说话突然有了些嗫嚅,话都说不出口了。
最后是祁连的声音闷闷地做了补充。
“得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