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那个叫柳鞅的邢人想要见您。”
刚一个大清早,祁连醒来,手上还攥紧着弓箭的芳一就走了过来通传道。
心中狂喜的祁连,一个激动就要挺身起来,但是忘了自己睡的“安全角落”的石顶有多低。
于是,祁连头上是顶着一个大包去见正在外平台竹棚里,和易老头相谈甚欢的柳鞅的。
“这个易老头,怎么和谁都能聊上?”祁连心中吐槽一波远远就听到的竹棚里的响亮谈话声。
不过祁连这是幸福的烦恼,本也是祁连要求的,想要人家投效,那么解除误会之后,总得让人家知道知道要投的下家的一些基本情况,亮一亮祁连老牌公爵国蓟国指定继承人的贵胄身份牌。
以及提点一下其他什么入职须知之类的,比如公司虽然目前没有像样的办公室、薪资都是发的初创股,但是祁连等人正在忙的蓟国复兴大项目,前景岂止是好,简直就是一片大好,起码已经完成了完备的市场调研,而且眼看着马上就要走出招兵买马的1%的进度条了。
作为上辈子一个从来没有面试过人,只被人面试过的社畜,祁连吵架和忽悠能力还过得去,但是涉及到具体面试把关工作,那还是手下的易川更能把握分寸。
在平均年龄在三十几岁的春秋时代,易老头能活到四十多,并且流落荒野后也能保持身体康健,奔六十都不像有什么问题,还服侍过祁连往上三代蓟国君主,阅历和眼光都是杠杠的。
这不?祁连还没进竹棚呢,就听得棚内两人爆发了一阵笑声。
于是,默默进入竹棚,站在柳鞅身后的祁连看见易老头朝自己使的眼色,觉得应该是稳了。
祁连因此心情大好,直到后面的南宫追进来道,“主上!主上!你没着履呢!”
“嗯?!”
没完全睡醒的祁连闻言这才低头,看到自己脚面上确实是只穿着白色足衣,又看了看追进来的南宫手里的皮革平底翘头履,祁连不免有些尴尬。
但是闻声转头来看的柳鞅,一见此情状却十分动容,一下子在祁连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合手下拜、勾头叩礼了。
“这...这...柳子请起,朕,无知幼童,受不得呀!”祁连这有些措手不及,不明白是该先穿好鞋子,还是该马上去扶柳鞅。
“公子身世抱负,易子皆以尽告外臣。公子身负蓟国社稷之望,又兼枭智、倜傥不群,譬若骐馵(骏马),及至奔逸绝尘,外臣空瞠若乎後者也!今以忘履之殊礼相待,外臣虽以泣涕,重托在身,不敢投君,请以迁延,寻报公子大恩。”柳鞅没有抬头,虽然语气沉痛,但话语明确地拒绝了祁连的招揽道。
“嗯?!”祁连突然有些皱眉,又惊又怒地去看对面的易老头。
而像是早有预料的易老头只是眼珠往旁边一偏,又看了伏拜的柳鞅一眼,微微摇头示意祁连。
祁连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用余光往旁边一扫,只看得一旁的南宫,和有意无意在竹棚外窥伺的芳一、竹竭等人,脸上都有些犹疑之色。
然后祁连再仔细一想易老头刚才给的摇头之意,心里有了些计较,试探性地提问道,“柳子欲以效伯夷、叔齐首阳之志哉?”
果然,柳鞅语气尴尬却不迟疑地即答道,“尝仕戎狄,故畔邢主,何敢比于夷齐之义人。”
“哦?”有些咂摸过来味的祁连明白了,于是配合道,“也罢,朕亦自知流落江湖、足无寸土,家国沦丧,归国继位之期难问,柳子不欲为此逆天之事,诚可恕也。”
“臣受五刑,极罪身貌,幸得公子垂怜,不使自弃于草野,安敢陋容畏艰!”柳鞅的语气明显带着开始带着期盼了。
终于彻底明白过来的祁连顺势给这段“三辞三让”最后的台阶下道,“然则朕仍欲坚拜柳子,幸乞成全!”
“鞅闻《诗》云,‘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公子相救之恩未报,鞅失礼慢待之罪未偿,不敢存身委质,自请往说封山之民,成则以叙臣节,不成以身报君。”
柳鞅终于图穷匕见,倒让祁连终于松了口气,柳鞅这意思是无功不受禄的士大夫矜持而已,也就借坡下驴地扶起柳鞅乐声道,“如此,敢烦柳子以为朕之客卿,以观朕之后效。尝闻朕之先君有言,君臣之相得,譬如鱼水之欢,朕今日得柳子,何异于久旱草木得遇甘霖,饥渴辙鱼能获瓢水,今后愿与君同休共戚,相濡以沫,也请柳子宽恕小子昨日狷狂之举。朕,少不更事,《诗》《书》未成,今后就多多劳烦易子和柳子两位尊者时时归正了。”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柳鞅说完长身一拜,两人虽然名义上还只是定下客卿的准君臣关系,但是也算是定下了名分。
于是即使是身边的南宫等人,包括祁连自己都有点“昨日刀兵相向,今日并肩作战”的荒谬感。
可是祁连还是面露喜色地回拜,然后柳鞅再拜,祁连再回拜,最后双方三拜,总算是结束了这场君臣相择的礼节。
由是托名让柳鞅好好休养,而退出竹棚的祁连终于是有空档晃了晃开始偏头痛的脑袋。
这种强度的场面应对,不管是对祁连前身还是前世,都算得上是高强度的脑力活动了,他能撑下来而几次暗示一旁随时准备救场的易老头不用介入,全凭自己以前在道观里看《战国策》等涉及君臣奏对的古书的记忆还不算太模糊在硬顶。
但是,偏偏祁连还真的不能不照规矩来,甚至祁连能这么三言两语得到柳鞅的投效,在时人的眼里就得偷着乐了。
一个正牌的、不超过四十岁当打之年的故邢国贵族士大夫,还使得一手好箭术,运气爆棚更兼品性坚韧,身份地位远远超出祁连目前手下任何一人,易老头说是也被祁连提拔成国大夫行列了,但是真要较真流程问题,易老头那还是祁连家臣,最多算家臣头子,政治地位比蓟都国人高得有限,职务比起柳鞅只能算不入流。
自己前身有限的政治参与活动的记忆告诉祁连,春秋时期不比现代的人才自由流动,甚至连战国秦汉都远远不及,这时候隔着孔子都还要将近百年,“有教无类”的私塾更无从说起,哪来的满天下奔走的“士”可供祁连挑选?
这时候的连能识字的人都少得可怜,更不要说能有基本管理能力和治政视野的人才了,这种基本都是各国的精英贵族,只要一生下来就是有主的了,即使国灭,大部分也会得到胜利者的青睐,至少是保全留用。
比如楚国,灭那么多国,然后封公室子弟或者功臣到那做封君,想也知道不会好心帮封君配齐了班子再送走,那封君到任后除了自己家族的人,其他大部分职位任用的是什么人也就不难猜了。
所谓世卿世禄在此时能牢牢地把持诸夏社会的舆论高地便是有如此的实际统治需要和现状打底,才得以存续。
只有少部分人才才会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特殊原因得以流通,比如母国虞国被灭的百里奚,大概率是因为彼时晋献公已经因为灭国太多,手下可供驱使的异姓乃至异国人才可能趋近饱和了,百里奚又甩晋献公脸子,认为其假道灭虢过于卑鄙,不合周礼,所以才沦为晋国公主的陪嫁奴隶,被送到秦穆公手里。
再举一个例子,也是秦穆公,只不过这次是他主动挖墙脚。
那就是助秦穆公摸清西戎虚实的大臣由余。
由余,姬姓,本身出身就很高贵,是晋国曲沃代翼事件中的晋国大宗嫡脉,晋鄂侯的曾孙,因曲沃晋献公一脉不可能容得下他,就流亡到戎地,被西戎的戎王收留。
因为这种大恩才愿意出仕戎王,而后被戎王派到秦国考察,秦穆公想挖他费尽了心思,还用了极不光彩的离间计谋,又是派出百里奚、蹇叔等有名大臣整日作陪示好,千方百计把由余扣在秦国,又派人不断送美女财货给戎王,使其沉迷酒色,前后传说花了一年不止,而且是被迫放由余回国,由余三次规劝戎王,不听,被赶出国才绝了和戎王的君臣名分,才使得穆公最终挖角成功。
最后,穆公得由余,谋伐西戎,灭国十二,辟地千里,称霸西戎。
想到这里的祁连也不由地叹了口气,人才!自己以后无论想做什么事都缺不了人才,毕竟只凭祁连一个人,再厉害,靠吼能码住五十个人如臂挥使地听令就不错了,其他诸如钱粮配给、抚政安民、冲锋陷阵等等事务,他祁连都要过问的话,首先得累死。
其实最近祁连就有这样的迹象了,为了一些急切的谋划,他已经感觉自己这具九岁的身体的精力难以为继了,所谓“食少而事剧,岂能久矣”就是如此。
只不过,如果祁连每“登庸”一位人才都要像今天这般累,还有价无市,还要搔中对方痒处,还看对方脸色才能顺利,那祁连前途堪忧呀!
想到这里的祁连看了眼还像个傻大个一样站在一边愤愤不平的南宫,和不远处心不在焉地腌肉,有时候奸猾到祁连都难猜心思的芳一,立场更偏向跟随易老头的竹竭,谨慎地有些畏缩的育粱二人。
这些人的性格已经定形,才能增长已经错过了最佳的黄金年龄期,培养成本太高了,由是祁连心里另一个计划的急迫性进一步加强了。
看向朝气蓬勃且对自己投过来的目光充满期待的英子和汲,祁连若有所思,他没兴趣去做“有教无类”的万圣先师,只不过也确实不能把人才市场的议价权,拱手让给未来注定一潭死水的传统贵族们把持。
“老师!您刚才...看我和阿妹...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们吗?”
一声口音奇怪的雅言询问,让祁连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抬头挺胸的汲在他姐姐鼓励的眼神下,正用着易老头所教的蓟国话勇敢地走了上来和祁连互动。
“汲,你的蓟国话进步很快,看得出最近有志于学了,朕很满意!从今天起,除了早课要向易大夫继续请教之外,加一节晚课,在朕临睡前和你的姐姐来朕这里,朕有其他技艺要教给你们。”
说罢的祁连在汲的脑袋上轻敲三下,接过南宫递上来的鞋子穿上,朝着山洞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