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九年。
二月初四。
苏轼突然忆起他一向颇为敬重的从表哥文同,就是那位给自己寄诗“北客若来休问话,西湖虽好莫吟诗”的知心兄长。
兄长文与可如今正出守洋州,洋州宋时属利州路,为武定军节度,后来属汉中府,也即今天的“朱鹮之乡”洋县。
表兄弟二人一个在远在陕南,一个身处山东,苏轼除了无尽的思念之外,就是将表哥文同写的《洋川园池三十首》从头到尾全部唱和了一遍。文同这三十首诗全为五言绝句,用韵多为仄声,而苏轼的和诗皆为平声,且均为七言绝句。
据孔凡礼老先生考证,关于苏轼与文同的老表关系,其实并非真正的亲缘关系,只是极言其亲近之意。在苏轼给张方平的信中,也曾把自己称为“从表侄”,也是这种情况。
二月十九日,朝廷上将苏轼赐予进士、诸科及第出身,一同被赐予的还有一直与苏轼极为友善的王顗(音逸)和幼时蜀地的同窗程建用(字彝仲)。
润州已八十多岁的刁老爷子刁约(字景纯),因为家世簪缨,其祖宅的居所内颇有园池之胜。到了刁约这一辈,更是专门修葺了一座园子,取名“藏春坞”,苏轼当年游览金山寺后,还专门前往他的居所拜访过这位与欧阳修、富弼声誉不相高上的刁老先生。
“何时却与徐元直,共访襄阳庞德公。”,在这春日里,苏轼想起了藏春坞此时应是满园姹紫嫣红的景象,而这一切正是自己所梦寐以求的向往。加之对于刁老爷子的敬仰之情,苏轼就写了首诗,寄给了刁景纯表示问候。
接着,苏轼还约了密州通判赵庾(字成伯)等前往密州有名的邵家园——藏春馆里赏了暮春的残花,在园里激情澎湃地赋了一首《临江仙》词。
自从苏轼在官舍里作台于囿,取名超然台后,遂令身边的好友诸公分别作赋以寄怀。
先是文同寄来了自己作的《超然台赋》,苏轼在文后认真地做了跋,接着是鲜于诜与张耒也寄来了自己的赋。张耒本在临淮县(今江苏省泗洪县东南部)任主簙,苏轼就让刘贡父前去捎信,让张耒也一并作赋。京东路提刑李清臣(字邦直)亲自来密,送来了自己所作的赋,苏轼收到后专门刻石并跋。
司马光老先生没有作赋,大概是因为年老体衰之故,但老先生还是寄来了《超然台寄子瞻学士》诗。
四月十八,身为朝奉郎、尚书祠部员外郎、直史馆、知密州军州事、骑都尉的苏轼有感于去年春夏之交时的东武大旱,当时苏轼又代表官府前往常山祈雨,不出意外地又一次得到了应验。
于是,在这一天,苏轼作了一篇《雩泉记》,还在记文的结尾处作了一首名为《吁嗟》的诗,留给东武的百姓们传唱,让他们唱着歌来祭祀山神,此诗还告诫当地的官员们不要“堂堂在位,有号不闻”。
过了几天,苏轼不经意间听说了出知成都的冯京的事迹。
这位“两娶宰相女,三魁天下元”鄂州江夏(今湖北武昌)人冯京(字当世),曾以资政殿学士出知渭州,后因在茂州夷叛,被徙知成都府。
当时的蕃部听说冯京前往征缴的兵马到了,纷纷出来请降。此时朝中有人建议派重兵荡平蕃部的巢穴,可冯京不从,而是在请示朝廷后,为防止蕃部的再次侵掠,就赏给他们一些必要的农具及粮种,让他们回去自食其力。这些夷人非常高兴,争相献出自家的犬豕并割血受盟,愿意世代为汉藩。
苏轼听说了冯京的这些事迹后,对于他能够游刃有余地妥善解决相对棘手的民族纠纷事件,心中顿感荡气回肠,遂赋《河满子》以贺。
对于表哥文同,苏轼又去信求《超然台》诗,想让表哥用草书写出,得到后刻石置于超然台上。
苏轼在信中告诉表哥,目前的安南、代北形势动荡,朝廷上下都正忧心于此。自己前段时间向朝廷求调齐州,想与弟弟苏辙共事一地,但最终是没有弄成。不过,年底自己的密州任期将满,苏辙也将换任,到时候回京城时就向朝廷申请回乡任职。
苏轼还说,自己非常羡慕表哥在洋州的池水园林,而密州是那样的简陋。好在城西北有个送客的亭子,视野开阔,下临潍水,正准备重新修葺一下,想取名“快哉亭”。要是表哥能为它作首诗,那是最好的。
其时,刘攽(字贡父)知曹州,李常(字公择)知齐州,而苏轼知密州,三位朋友虽俱在齐鲁之地,但只能是书信来往。在信中,刘攽常将苏轼与李常称之为现代版的“苏李”。苏李诗,是托名西汉苏武,李陵二人赠答的若干首五言古诗,今存10多首。最早选入萧统《文选》,是较完整的一组,通常举为“苏李诗”的代表作。
过了一段时间,苏轼将城西北的送客亭修葺完成后,文同与苏辙的《快哉亭》诗也是如期而至,这是令苏轼最为开心的时刻。
宋时东武(诸城的旧称)有个旧俗,就是每年的四月,当地的百姓均大会于南禅、资福两寺。他们会用当地盛产的芍药花供奉佛祖,特别是今年,来的人最多,供奉的芍药花也最多最好看,粗略统计有七千余朵。这些花中有朵白色的芍药花最为特别,正圆如覆盂,姿态绝异,独出于七千朵之上。
当地人说,这朵花出自城北的苏氏园中,这家人的先祖是周朝的宰相苏莒公苏禹珪。问此花的名字时,当地的叫法令苏轼不太满意,甚至认为太过俚俗,于是苏轼就当场给这朵花取名为“玉盘盂”。取完名字后,苏轼还意犹未尽地专门为之作七律两首以记之。
后来当苏轼的学生李之仪终于见到这种芍药花,又见到苏轼亲笔用小楷书写的这两首诗时,不禁泫然流涕,又次其韵唱和了一番方罢。
就在苏轼忙于与众友人唱和之际,远在大名府知府连任中的文潞公也寄来了《超然台》诗。文彦博这种历仕四朝,出将入相的老臣,能够给苏轼来信捧场,令苏轼异常感动。文彦博此前因激烈地争论说市易司监卖果实,有伤国体,会引发百姓怨恨,此举引起王安石的记恨,被移判大名府。如今,文潞公又被朝廷判以连任。
正如苏辙所言,天下的士子时常奔走于是非场合,浮沉于荣辱的空间,沾沾自喜以至于流连忘返而不自知。然而,那些贤达之人常常为此而感到悲哀,那是他们往往能够超然于物外的缘故。远在大名府的文潞公,以及苏轼兄弟,还有苏轼的一些好友,这种超然之境难道不是他们这些人的终极追求吗?
“身微空自大,交浅屡言深”,这是苏轼在和文潞公的《超然台》诗中的两句,透露出苏轼此刻对自己人生境遇的反思与喟叹。这年苏轼已经四十一岁,不惑之年的苏轼想必已是尝到了人生与官场的世态冷暖,潜意识中学会了一些反思与从俗。
诸城铁水的乔叙,是苏轼到密州后新结识的朋友。乔叙,字禹功,曾知濮州雷泽县(今菏泽市鄄城县旧城镇),授湖南路转运判官,未及赴任被御史弹劾罢职。
现在,这位乔叙又被朝廷以左藏库副使出知钦州,左藏,属于武职,大约是掌管与保卫国库的官员。所以说,乔禹功先生这次是由文职转化成武职的任命。“今年果起故将军,幽梦清诗信有神。马革裹尸真细事,虎头食肉更何人。”这是苏轼在祝贺乔叙重新被起用的酒宴上所作的诗,字里行间充满和对乔叙的殷切鼓励之情。
这一年,京东、河北路又生大旱。
朝廷对这场旱情非常关注,下诏令当地官府为民祷雨,于是,苏轼郑重地作了一篇祭文,又一次到常山乞雨。果不其然地,祷雨后即降下了一场滂沱大雨,以至于东武城里的沟河堤岸都被大水冲毁。
当年六月间,沟河中被大雨冲出的大石块堆积成山,成了大煞风景的存在。苏轼令人将这些大石块收集到一起,废物利用,沿着东武的北城墙堆成了五座石山,一字排列,并在山上种植了松柏与桃李,又因地制宜地新修建了一座面北的厅堂,取名“山堂”,用于观赏景致,修养性情。
山堂落成后,苏轼登高远望,他目光所及中,故乡蜀地正在遥远的西部。于是,他就提笔给老家眉州的州守黎錞寄了一首诗。
“胶西高处望西川,应在孤云落照边。”苏轼将瓦屋山和峨眉山对举,梦回萦绕的家乡山水如在眼前。
黎錞,字希声,四川渠江人,熙宁八年以尚书屯田郎中出知眉州,所以人称“黎眉州”。黎錞早先曾以《春秋》受知于欧阳修,由于黎錞在《春秋》方面颇有建树,深得欧阳文忠公的器重,而黎錞与苏洵也是一对饱读诗书、互相仰慕的好朋友。以至于当英宗当面向欧阳公询问巴蜀之士时,欧阳公不假思索地对曰:文行苏洵,经术当以黎錞为最。能在皇上面前被美言,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待遇。
而王安石素来不喜《春秋》之学,所以在王安石当权的时代,像黎錞这类人自然就不会受到重用。同时,不受重用的还有苏轼。苏轼写这首诗除了表达对黎錞的友情,还表达了对他们共同的恩师欧阳修的怀念。这时候的苏轼由于不满新法,政治上受压抑,思乡、归隐之情也油然而生。
当然,从这一时期苏轼所作的两首《薄薄酒》诗中也可以看出端倪。
《薄薄酒》的思路来自于“胶西先生”赵杲卿(字明叔),赵杲卿为密州的州学教授,曾多次与苏轼出游。此人经常挂在嘴上的两句口头禅是:薄薄酒,胜茶汤;丑丑妇,胜空房。苏轼觉得,这两句话用语虽然俚俗,但从境界上已达到了人性通达的地步,也是就用古乐府的形式将老赵的两句口头禅后补了几句,凑成了两首诗。
“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珠襦玉柙万人祖送归北邙,不如悬鹑百结独坐负朝阳。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都忘。”,“百年虽长要有终,富死未必输生穷。但恐珠玉留君容,千载不朽遭樊崇。文章自足欺盲聋,谁使一朝富贵面发红。达人自达酒何功,世间是非忧乐一来空。”
苏轼写完后,将这两首诗又拿给赵杲卿及其他的好友来看,想以此引人发笑也。但两首诗的背后,恰恰是苏轼这一时期内心深处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