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六年二月的晦日一过,隔天便是寒食节。
晦日里,苏轼与曾孝章(字元恕)一起游览了嘉会门外去城十里的龙山,曾孝章为曾公度之子,为唐宋年间江南的曾姓大族,这次出行时任杭州府察推的吕仲穆没有前往。不过,随后苏轼与吕仲穆还是一起游览了凤凰山的灵化洞,这一带原是吴越国王祭天的郊坛遗址。
说起灵化洞,苏轼此前曾与曾元恕进入灵化洞探过险,由于当时天色已晚,曾元恕因害怕而折返,但是这次与吕仲穆一起进入灵化洞之后,老吕的胆识确比曾元恕大多了,有了这样一位胆识过人的队友,苏轼在灵化洞的深幽处看到了惊世骇俗、不宜为外人道及的奇妙景观。
这两天,苏轼收到苏辙从汝阴寄来的诗与书信,得知弟弟苏辙又前往汝阴县(治所在今天的安徽阜阳市)公干了。得到了弟弟的消息,使苏轼的心中感到了莫大的欣慰。
寒食节这天,天还未亮,苏轼就与钱塘令周邠、仁和令徐畴(字元用)泛舟于西湖之上,共赏钱塘之春。“城头月落尚啼乌,乌榜红舷早满湖。”
苏轼从本月官衙的邸报中获知,自己的老朋友孙莘老在湖州任上将被调任庐州(今合肥)知州。这位黄庭坚的老丈人、自己多年来的知己和诗友,临别之际,二人自然少不了来一番诗词唱和,此处暂且略去。
闽人方子容(字南圭)经过杭州时,陈襄邀请他到营妓周韶处品茶。这位方先生原为方峻第四子,兴化军莆田县白杜(今荔城区西天尾镇溪白村)人。绍圣三年(1096)二月以朝请郎知惠州(今属广东),官终朝散大夫。后来苏轼被贬于此时,两人来往甚为欢洽,留下诸多唱和之诗。子容将家中藏书画,请苏轼品题,所以万卷楼(子容祖遗书楼)所收的苏轼遗墨,多达四百余纸。
当方子容被陈知州带到周韶住处时,这位收藏的奇异茗茶曾一度超过蔡襄的绝色营妓,竟当场哭着请求两位大人将其削除名籍。这时候,方子容对周韶说,你不妨作一首绝句让我们看看,周韶不假思索、援笔立就,绝句为:“陇上巢空岁月惊,不忍回首自梳翎。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
当时的周韶正在服丧,身穿孝衣,座中人都嗟叹不已,就这样周韶得以削除了名籍。
同辈的营妓纷纷作诗相送,其中有两位分别叫胡楚与龙靓的营妓作的诗还是别有格调的。比如“解佩暂酬郑交甫,濯缨还作武陵人”,郑交甫,人物生平不详,据传为周朝人,有汉江遇游女之事。
杭州城虽美,但由于地处沿海,杭州湾潮水的倒灌常使得此地的饮用水又苦又涩,自古以来只有在山间凿井,才能得到可以饮用的井水。
唐朝时,宰相李长源打了六眼井,引来西湖之水满足民用。后来的杭州刺史白居易又治理西湖疏通凿了六井,到苏轼倅杭时,杭州城的老百姓仍旧是靠着这六口井生活的。直到去年的秋天,知州陈襄到任后询问起百姓生活上的困难时,人们都争相说六井若不加以治理,百姓就没得水吃。于是,下马伊始的陈襄就决定彻底地解决此事。在这一过程中,苏轼同志也是积极地同知州大人在一起擘画。
等到具体实施起来时,陈襄找来当地僧人仲文和子珪承办此事,仲文、子珪又让他们的徒弟如正和思坦作为助手。于是乎,他们带领民众清理沟渠,更换砖石,堵塞漏洞,直到次年春天,六口井才全部修整完毕。当时正赶上大旱,从江淮到浙右一带的井都枯竭了,不苦的井水在民间甚至被当做礼品互相赠送。但由于陈襄与苏轼的努力,当地的百姓却能有充足的淡水可用,甚至连牛马饮用和供人沐浴的淡水也都绰绰有余。
春三月,在苏轼的撮合下,其一位堂姐的女儿嫁给了宜兴人单锡(字君赐)。看来,说媒也是苏轼的一大功德,且成功率极高。
单锡是苏轼的同年进士,此人学士渊博还擅长作诗(苏轼也有此好),对天文天相和术术业极有研究(通阴阳图纬星历之学)。苏轼正是喜爱其才学,所以才把自己的外甥女和他撮合到一块的,以至于后来,每当苏轼到了宜兴,还会到单锡家住上一段时间。
王淮奇(字庆源),是当年与苏轼在家乡玻璃江瑞草桥边的草地上把酒言欢、一同交游的小伙伴,如今听说要到京师应礼部试,苏轼就写信想邀请他到杭州来玩两天。后来,遗憾的是王淮奇落第了,也没有来过杭州。
暮春时分,吉祥寺的牡丹将要凋谢了。
苏轼邀请知州大人陈述古一同赏花,可陈襄却因事未能赴约,于是苏轼便作诗道,“对花无信花有语,直恐明年便不开”。谁知陈襄听说后,次日便早早地来到吉祥寺赴约,苏轼话锋一转,又作诗道,“太守问花花有语,为君零落为君开”。
这就是当时杭州府的一、二把手的幸福生活,直到后来,苏轼在去往常润州道上还会忆起与陈述古一起共事的美好时光。
王槩(音概),字公操,左蜀人(今四川东部),其时正以都管员外郎的身份出知东阳(今属金华市)县令。此人性宁静,为政崇文尚礼,所以辖地百姓都有向学的好风气。
在东阳县西南八里有东西两座峰峦相对的岘山,分别叫东岘和西岘。王槩曾于两岘对峙的飞瀑之下,建造了一座水乐亭,亭子建好之后,王县令就开始琢磨着向苏轼求诗。苏轼这边一是公务繁忙,另外苏轼也觉得西至婺州一百五十里的东阳县是片稀世之地,是古往今来数不清的贤人共同吟咏过的热土,自己也不敢轻易就作诗作赋。但架不住王县令的软磨硬泡,就在这春日里,给王槩寄去了一首诗作。
王概以“水乐”作亭名,这是在慕名士风流,尽自家欢心,与家国情怀并无多大干系,这自然难入苏轼的法眼。于是,苏轼在诗中就借水乐亭之名慷慨陈事,操笔生波。大家知道,苏轼著书,有八面受敌之说。他有着狂放不羁,直言无隐的性格。他曾经上书皇帝,正面申论,还曾写诗兴叹,委婉讽谏。观《东阳水乐亭》诗,便可知其大概。
此诗一开篇,苏轼就借他人遗事,嘲讽朝廷乱象。“君不学白公引泾东注渭,五斗黄泥一钟水;又不学哥舒横行西海头,归来羯鼓打凉州。”诗中所言战国时期所修的白公渠,引泾水注渭,泾水浊而渭水清,世人都说有利,而苏东坡却唱反调,说是“五斗黄泥一钟水”。苏轼用“引泾入渭”影射王安石执行新法,急求国库生利的弊端。当时西戎北狄面对中原虎视眈眈,国境已是堪忧。而国内冗官、冗兵、冗费等现象严重,官员浮滥成灾,国内危机四伏。而水利的建设也使老百姓成为盘剥对象,苏轼感叹朝廷一味图水利而无远忧。他在诗中问:为何不效法唐朝名将哥舒翰,擂着羯鼓横刀勒马上前线杀敌去?
苏轼还对“水乐之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但向空山石壁下,爱此有声无调之清流。流泉无弦石无窍,强名水乐人人笑。惯见山僧已厌听,多情海月空留照。”在绝壁空山下,自然流淌的泉水,是有声而无调的。而你老王这水乐亭纵然号称“水乐”,其音调也是由人工修整出来的,毫无生趣。
苏轼委婉地批评王概,即使在涧谷间加上锵锵弦鸣的乐曲之声,也只能是节奏未成的音乐。你县令一个人喜欢所谓的“水乐”也就罢了,不要当作欢娱节目强加给民众。也没必要当作仙乐来欣赏。苏轼是想告戒王概,不可凭一己之见和个人志趣去劳民伤财,而是要尊重自然,要有“以民乐为乐”的襟怀。
弄到最后,王县令费尽心机,讨来的是一首上级长官的训诫之辞!
杭州城往西约二百里,有个於潜县(今浙江临安市於潜镇),此县因西面有一座潜山而得名。县令刁璹(音属),字景汜,也是苏轼同年,最近苏轼正好因公务循行至此地。
在於潜县境,苏轼一共给两座亭台题了诗,一是刁县令的野翁亭,再有就是当地僧人惠觉的绿筠轩。
惠觉禅师本名叫孜,作为出家人,惠觉的诗,无一丝一毫的斧凿之痕,极为苏轼、米芾所推崇。其时惠觉禅师正在於潜县南二里的丰国乡寂照寺出家,绿筠轩就位于寂照寺内。
按说这座寺院并不算太知名,但是苏轼却在此寺留下了一首流传千古的名诗:
《於潜僧绿筠轩》
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医。
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若对此君(代指竹子)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熙宁六年春,作为杭州通判的苏轼,从富阳、新登,取道浮云岭,进入於潜县境“视察工作”,县令刁璹热情地接待了这位上司,并将苏轼下塌在了镇东南金鹅山巅寂照寺的“绿筠轩”中。
这天,在寂照寺出家的於潜僧慧觉禅师上前拜见苏轼,与他一起谈佛论经。苏轼博学多才,又自称佛门居士,加之谙熟佛学,使慧觉十分钦佩。两人在“绿筠轩”临窗远眺,但见满目皆是茂林修竹,苍翠欲滴、景色宜人,苏东坡情不自禁地连连叫绝。
慧觉禅师见此,知道苏东坡已被眼前的绿竹景色所倾倒,就故意说房前屋后栽几株竹子,我们於潜自古以来就有如此习俗,不过是点缀一下而已。苏轼却认为,门前种竹,决非点缀,此乃高雅心神之所寄。于是,苏轼就即兴挥毫,写下了这首《於潜僧绿筠轩》。
什么是“扬州鹤”?据传说有四人谈论平生最快意之事,一人希望多财,一人说宁愿骑鹤作神仙,另一人希望作扬州太守。最后一人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意思是三者得兼。后人就以“扬州鹤”来代表十全十美的事物,也等于是奢望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