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偏僻乡村的小小院落,步安看着面前的五人。
反者道之动,有机会修成随口咒的,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邓小闲;
死而复生,半在人世半在轮回的,一脸老实的和尚惠圆;
声称自己就是真的风水玄修,脸上皱纹密布,仿佛阅尽人间悲苦的张瞎子;
总是噤口不言,丝毫没有存在感的瘸子乞儿,符修游平;
一身打着补丁的布衣,心直口快,偶尔有些傲娇的,至今仍对他有些成见的阵修洛轻亭。
恍惚之间,步安想起,也是这样一个血月挂在头顶的夜晚,走在天姥书院的山道上,屠瑶说,就算再有诗才,假如只为人做嫁衣,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屠瑶说的没错,可她毕竟不是步安,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
两个多月来,他尝试过去接受儒家学说,也从邓小闲那里打听过道家打坐练气的方法,能想的办法已经试遍了,可这些修行法对他全没用。
步安无奈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的修行之路只能依靠鬼气,这似乎在他穿越之初就已经决定,或许与夜空中初临的邪月也息息相关,未必是个巧合。
既然要靠鬼气修行,那就需要帮手,帮手越强,他的修行会越顺利。
所以,步安组建鬼捕七司,就好比是组团去刷鬼,掉的金币大家分,但经验值全归他一个。
他虽有满肚子诗词,一经念诵便令天地生出异相,聚拢的灵气浑厚无匹,可这些灵气既不能助他修行,也从不会听他号令。
它们只会营造诗词中的意境,具体效果简直等同于随机。
诗词聚拢的灵气于步安无用,于别人却无比珍贵!
眼前五人,既然阴差阳错地来到面前,这或许就是步安的刷鬼梦之队。就算现在还不是,不远的将来也会是。
一阵凉风吹来,步安吸了口气,嘴角有一丝因为刚做了某个重要决定而露出的坦然微笑。
“今日鬼捕七司只是越州城里无人知晓的小卒子,要跑到这乡下地方才揽得到生意,可这才刚刚开始。风起于青萍之末,今夜,我便送诸位一场机缘……”
他不顾众人疑惑的眼神,悠悠转身,朝着血色月光下阡陌纵横的田野,潺潺流淌的溪水和远处延绵起伏的丘陵,用低沉而又略带悲伤的语气自顾自吟诵起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夏风中响起奇怪的声音,像有许许多多人在小声絮叨或是哽咽抽泣。
漫山遍野的灵气一层层,一圈圈地活跃起来,像平静的湖面由此及彼地荡漾着,又像是海潮即将从遥远处席卷而来。
步安迎风而立,青衫飘飘,从背后看去,像独自面对着辽阔大地与万顷波涛。
灵气开始波动的那刻,除了惠圆仍旧乐呵呵的样子,邓小闲、洛轻亭、张瞎子和游平脸上的神情就从疑惑变作惊愕,似乎一时间理解不了眼前正在发生什么。
鬼捕三司的杂工,鬼捕七司的财东,放着天姥灵山不去,而要来越州胡闹的,不求上进的书生……云淡风轻的几句诗词,就掀起了惊人的灵气涌动。
然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另一个世界流传千古的杰作,在这诗意能勾动天地异象的世界,终于掀起了与其相称的磅礴灵气。
灵气归根结底是由亡者所化,所以,当这阙悼亡词中无以比肩的孤峰,在偏僻的越州乡间问世时,流淌在田野、树林和丘陵坡地上的灵气,便如洪流海啸一般朝步安席卷而来。
浓郁到了极致的灵气,刹那间遮蔽血月,于天空幻化出一个朦胧的月白色光团。众人所在的院落及其四周,突然光影流转,明暗骤分,真如月光照在松林间的景象!
步安豪迈至极地看着自己所造成的天地异象,这一次既没有惊愕,也没有患得患失,开口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
身后响起洛轻亭颤抖的声音:“这是你作的诗词?”
步安转过身,看着一脸兴奋好像捡到了宝贝的邓小闲,仍旧冒着傻气乐呵呵的惠圆,惊愕到近乎害怕的洛轻亭、张瞎子和游平。
“是苏东坡的词。”步安答得坦荡。
洛轻亭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东坡地换东坡词,你是三步成诗……”
“姓步,名安,字执道!”步安笑着劝道:“大伙儿都愣着干嘛,还不快修行!”
惠圆和尚虽然老实,却不是真傻,这时第一个盘腿坐了下来,一边说着:“步施主真神人也,机缘来之不易,小僧要打坐入定了。”一边闭上了眼睛。
洛轻亭和游平也慌忙跌坐在地。
张瞎子大概太过心急,想要盘坐下来,却一屁股坐在井沿上,差点跌到井里。认识这几天来,步安还第一次见到他因为眼疾而出丑,显然是被这灵气潮聚的异象吓到了。
只有邓小闲不慌不忙,眉开眼笑地看着步安,好像看着一座长了腿的灵山圣地,不要脸地说道:“我可赖上你啦!”
步安半开玩笑地瞪了邓小闲一眼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呢!快给我修行!捉鬼挣银子可就靠你了!”
邓小闲这才笑着跌坐盘腿,闭上双眼,笑容隐去,脸色渐渐沉静下来。
井边盘坐的五位修行人堪堪围成一圈,步安抱臂站在一旁,心说,我就是移动充电宝,负责给你们充电,充满了电好干活!
想当初,他一阙《定风波》令天姥学子趋之若鹜,想方设法也要刺激他再作诗词,要知道那可是在灵气浓郁的儒门修行圣地,天姥山上。
假如把天姥学子比作锦衣玉食的达官富人,眼前五位流落在世间的修行人,就是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饿货。
连富人都趋之若鹜的饕餮美食,放在这群嗷嗷待哺的饿货面前,结果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