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师徒二人沿崎岖的山道上行,步安跟在屠瑶身后,时不时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
想起步鸿轩老贼临走前投来的那道夹杂着威胁和轻视的冰冷眼神,步安就觉得牙痒痒的,心想:要是能照着那张肥脸,抡圆了扇个结结实实的巴掌,一定会很爽。
邪月仍旧挂在天上,但是看着屠瑶身穿素白长裙的纤瘦身影近在咫尺,血色月光洒下的诡异气息也似乎因她而消减了大半。
眼前这个美女师尊的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令步安感到意外又暗自钦佩的举动,可这一回,他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屠瑶既然要拿出师尊的身份来替自己做主,怎么说到一半又突然妥协了?真是捉摸不透。
山路石阶陡峭,屠瑶的脚步却轻松至极,想来是修行人的本事。步安看得有些神往,见她一直不说话,终于气喘吁吁地问道:“师尊,那个余大人是什么来头?”
屠瑶迈上一级石阶,淡淡地答道:“督察院,左督御使余唤忠。”
步安不解道:“那是多大的官?”
屠瑶扭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有些好奇,摇摇头道:“天下不知道余唤忠的人怕是不多。”
步安摊手自嘲道:“我连半部论语都不知道,那余唤忠总不能比论语更出名吧?”
“那还真的难说……”屠瑶无奈地笑笑,边走边解释道:“他本是先皇身边的武僧护卫,五十二岁奉旨还俗,先皇问他俗家姓什么,他说‘我只知忠君,而不知有家’,先皇于是赐名余唤忠。”
步安心想,这人够不要脸,一定是个厉害角色。
屠瑶继续说道:“余唤忠官居二品,与乐乎仰纵、延庆观若朴子并称汴京三杰……”
步安停下脚步,惊道:“他也是修行者?”
屠瑶悠然道:“汴京三杰都是修行人,本是一僧一儒一道,三人境界相当,余唤忠不动明王,仰纵无双国士,若朴子无量真人。”
步安一边费劲地跟上屠瑶,一边琢磨着,国士境界比大儒还高一阶,无双国士又比国士高一阶,而自己却是个比大儒都差了两阶的小小书生,假如入赘去了这种强人家里,做个循规蹈矩的“小媳妇”,简直跟坐牢没两样,还不如效仿这人,先做和尚再还俗,曲线救国吧。
屠瑶又道:“大梁官场素有儒媚之争,余唤忠便是媚党中坚,你身在儒门,却与余家订了入赘的婚约,夹在中间,处境微妙,若是三年之后真的入赘过去,恐怕两边都不讨好……可惜书院式微,无力为你撑腰。”
步安发现自己费劲找来的靠山并不怎么靠谱,心里难免有些郁闷,随口问道:“媚党是个什么东西?”
他既然连余唤忠都不知,不知道媚党也就没什么奇怪,屠瑶并不惊讶,边走边解释道:“梁取旧朝而代之时,天下儒门于龙兴有功,所以当年太宗皇帝曾定下‘君儒共治’的规矩。大梁历代皇帝不敢违背祖训,却又要削弱儒门的影响,于是内举宦官、外举奸佞,是谓媚党。”
屠瑶顿了顿,不忘提醒道:“媚党不是个好词,他们是自称帝党的,你在外面可不要说漏了嘴。”
步安点点头道:“我有一件事情想不通,余唤忠还俗做了官,还娶妻生子,为何身上的佛门修为还能保留?那些死去的佛门英灵们对他就没意见?”
他这么问,是给自己想退路,要不然做几年和尚以后还俗了,辛苦学来的佛门修为就要废掉,岂不是全白弄。
屠瑶解释道:“世间修行法本就不同,余唤忠幼时在汴京护国寺出家,是个密宗弟子,讲究灌顶与密修……个中辛秘我也不便与你细说。”
步安“哦”了一声,心想终归还是儒门规矩大,漫天英灵全都身兼教导主任,太压抑人性,相比之下,去做几年逍遥和尚也不赖。
屠瑶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心中郁结难解,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不愿入赘,但既然有三年之期,就还有办法可想。”
步安脱口而出道:“我懂的,能躲则躲,躲不了就剃发出家,先去做个和尚再说。余唤忠再有权势,总不能从和尚庙里把我抓去成亲吧?”
屠瑶突然转过身来,眼神仍旧平静,却自有一股平静的力量,微微蹙眉道:“你想躲是躲不过去的,只有让他躲着你。”
步安一脸惊讶:“让他躲我?他凭什么要躲我?”
屠瑶正色道:“伴君如伴虎,余唤忠早年陪在先帝左右,已经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子。你若是离经叛道,他怕恶名传到皇上那里,必然会躲着你;你要是名扬四海,他也知道小庙容不下大佛,更加不敢招你入赘了。”
步安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这两条路确实都可以躲开入赘,两相比较之下,名扬四海似乎更过瘾一些,就挠着头问道:“怎样才能算名扬四海?靠吟诗作对行不行?”
屠瑶沉吟道:“你要是能在三年内凭着诗才连破两境,自然能算。可假如单有诗才,哪怕常有惊人之作,到头来也只是替人做嫁衣,算不得名扬四海。”
三年内连破两境,就是说要在十九岁之前跨越闻道、明德两重境界,入养气境,晋升大儒。步安皱眉道:“师尊,十九岁晋升大儒,当世也只有司徒彦一人吧?”
“是啊,当世只有司徒彦一人……”屠瑶遥望血月下的群山,脸上闪过一丝难得的忧愁。
这神情看在步安眼中,隐约猜到,她该是想起了司徒彦——那个已经名扬四海的儒门天才,转去汴京乐乎书院之前,想必和屠瑶两人是这天姥山中的金童玉女。
一念及此,步安隐隐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他掩盖住这层情绪,咧嘴一笑道:“谢谢师尊,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往观海岭方向走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血色月光笼罩下的山道上,屠瑶才从群山间收回目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