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塔里安觉得自己正被撕裂。
这形容或许不太正确,因为亚空间中的时间运行得暧昧,即便是发生在过去或未来的事,也可能于当事人认知中的“现在”被映照在感知中。
一个更加正确的说法或许是这样:莫塔里安在过去,或者现在,或者将来的某个时间点中,被撕裂了。而他现在正在被迫品尝那种痛苦。
他确实还在被帝皇的灵能炙烤着。那些金色的火焰一刻也不停地烧灼着他躯体上的污秽与病变,肆无忌惮地在他本已经腐烂的外壳上造成更多伤害。
莫塔里安的生父无疑是一个技艺高绝且冷酷无情的生物工程师,这种伤害被把握在一个很恰当的速率中,还来得及令他作为原体所自然拥有的超常恢复力启动,新生的、正常的身体组织罔顾本人的意志,迅速地填补在那些被烧灼出来的伤痕之上,无止境地延长了这种折磨。
火焰为他带来痛苦,血肉新生的过程也为他带来痛苦。这二者相加所得出的结果,足以让任何一个凡人在如此折磨当中丧失心智——但现在的莫塔里安近乎感觉不到这些事情了。
被撕裂的那种感触,比这更强烈、可怖了千万倍。
“你这该死的军阀,你对我做了什么!”他在痛苦的海洋中挣扎着,抓住偶然间浮出水面的那个机会,向着他眼中的始作俑者质问。
他只看见一片雾蒙蒙的,没有具体形态的金光。圣乔治巨大且宏伟的姿态在他们穿过帷幕后不久就已经消散,现下里隆隆作响地回答他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辨认不清具体相貌的人形。
“我没有对你做任何事。”这句话仿佛是由很多个不同的人一同说出的,却也确实是莫塔里安曾听闻过的,“帝皇”的声音,“伱应当问的是,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那个瞬间,或者那个永恒,无数的碎片涌入了莫塔里安的脑海中。他自己说服自己视而不见的真相,他曾经被混沌所蒙蔽的认知,他故意遗忘或被故意剥离的记忆,在那一刻里同时于他的意识中纤毫毕现。过多的信息令原体的大脑也感到不堪重负,莫塔里安在不受控制的洪流中放声尖叫。
帝皇似乎又说了什么,但莫塔里安不清楚。他的感官忠实地将周围发生的一切一如往常地传递给了他,但已然过载的大脑却无法处理其中的内容。在如此多重的折磨与蹂躏当中,出于任何活着的生物都应该有的自我保护机制,莫塔里安的意识在此刻被强制关停了。
但正在发生的一切,依然在原体的感知之外持续着。
——
毫无疑问,这是另一位神祇所倾泻的怒火。即便是长期服侍在纳垢身边,因此与神明联系紧密的那些大不净者,也会如此确信。
这怒火正以一种近乎物理的方式,从帝皇幻梦号之上奔涌而出。
他是万年前泰拉之上最出色的造物之一,帝皇以黑暗科技时代流传下来的技术,不计成本地设计并建造的舰船。他的作战效能从来不能与后来的那些流水线产品同日而语,甚至与被分配给原体作为旗舰的荣光女王级战列舰相比,他在各种参数上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庞大战舰龙骨上黑洞洞的炮口挨个亮起,在一次心跳的时间之内,十发新星炮弹就已经呼啸着出膛。放在一般的帝国战舰上,它们的等离子反应堆只能支持它搭载一门这样的宏炮,并以极不规律的频次进行发射,但在帝皇幻梦号上,十发炮弹的齐射只能算是开胃前菜。
这些体积几乎与泰坦神机相等同的炮弹在出膛之前已经被加速到了接近光速,每一枚上面都还装载了延时聚变反应堆、爆燃风暴加速器和极聚变弹头。若是在虚空中的战斗里,这样的一次齐射毫无疑问地可以摧毁射界当中的一整支舰队,而这样可怖的攻击力,正在被投射向纳垢的花园与宫殿。
亚空间的时间与空间都是阴晴不定的,作为混沌神祇,纳垢当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操控它们——尤其,这还是在祂自己的领域内。祂的花园虽然今在,昔在,永在,但祂认为自己依然可以将这些攻击通过时空乱流扔去别处。
祂首先拉长了阴云一般压在上空的帝皇幻梦号与自己花园之间的距离——这是在遵循物理规律的世界中绝不可能出现的景象:若是花园中有任何一个能保持神志的凡人抬头看去,他或者她是依然能够看到帝皇旗舰雄伟壮丽的身姿的。但那艘舰船所击发的,无比接近光速的十枚炮弹,却在足足三秒之后才得以落地。
纳垢本该趁着这多出来的三秒钟,将这些炮弹转移到祂领域中那些荒凉、不太重要,或者不受喜爱的世界中去的。可当祂真的试着这样做的时候,却发现,受诅咒者的灵能仿佛是一团顽固不化的胶水,将那些炮弹的最终落点死死地粘在了祂的花园之中。
祂尝试着将那三秒钟拉长,凝固,锁定,试图找出某种能够保全祂的花园的可能性。祂在这三秒钟内花了不知多久的时间,尝试了无数种可能的解法,甚至想要尝试将舰船本身扔出他的花园——但没有任何一个尝试成功奏效。最后,祂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
或许祂的老对手能在这种绝境下做到更多,但祂做不到。而且,莫塔里安的本质一刻不停的哀嚎实在是太令祂分心了。
于是最终,那足以毁灭一整支舰队的攻击还是坠落在了腐败却又生机盎然的花园之上。自天空中降下的雷霆与火雨彻底地烧灼着湿润恶臭的地面,将其上生长的任何一种生命无情地吞噬于永恒的毁灭之中。
瘟疫之神花园的规模近乎无边无际,单就只说耸立在花园最中心的宫殿,在大小上就已经超过一个普通的星球了。即便是能够覆灭一支舰队的攻击落下,毁灭了亿兆个生灵以及它们赖以生存的土壤,自整体看来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但,事情不是那样算的。
对纳垢来说,祂平等地爱着自己麾下的所有生命。一棵树,一个人,一位大不净者,一只蝼蚁,乃至一个毫不起眼的微生物,对祂来说都是一样的。
极大的数量在此时压倒了质量,倾斜了纳垢心中的那杆天枰——何况,如果祂不对此做出表态,事情显然只会继续下去。祂当然也可以就此与受诅咒者的造物展开一场战争,但在这个过程里,又有多少祂的孩子将会因此化为飞灰、永远地脱离完美而优雅的三之循环呢?
祂在这场战争中的损失,确实已经够多了。
帝皇幻梦号的宏炮再次校准的同时,瘟疫之父叹息着释放了手中原体的本质,任凭它在金色的火焰中痛苦嚎叫着消融。受诅咒者想要回祂的儿子,那么就还给祂好了。伟大游戏依然得要继续,即便纳垢自己的势力会因为这场失败而大为受损,但作为能够同时间一起永恒存在的神祇,纳垢相信,有朝一日祂一定能够重新回到棋盘之上的。
祂以为这件事可以就这样结束了,但并没有。在莫塔里安的本质从祂的指缝里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帝皇幻梦号龙骨上的新星炮再次开火了。
——十三发齐射。真正的战争将于此时开始。
在炮弹落地之前的那个须臾里,瘟疫之神在愤怒的咆哮之中陡然福至心灵:受诅者想要的不仅仅是祂的儿子,不仅仅是要将纳垢本人推下伟大游戏的棋盘。
祂想要祂死。
而这,是纳垢绝不可能安然接受的。
咪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