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艾达游侠沉默地在自己仓促之下选定的狙击点架起了枪。
先知所交代的任务必须完成。
他将目光投向远方,被锻炼过的、在灵族当中也显得尤其锐利的双眼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街道上攒动的人头,想要分辨那些人类无关的细节也是轻而易举。
他试图稳定心神,专注在自己的任务上,但他做不到。
穿过网道,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部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现在没有载具,没有支援,没有同伴。这本不可怕,他是游侠,是放浪者,他应该早已经习惯在只有稀少补给的情况下独自行动、漫步群星,他技艺高超,本应该能在任何情况下都出色地完成自己的任务。
但他在恐惧——不是因为他所面对的敌人而恐惧,而是因为他迄今为止都没有成功认知到敌人而恐惧。
先知本或许能勘破这一团血腥的迷雾,但队伍中最先死去的就是她。那时候有支派战士护卫在她的身边,她本人也是长于战斗的一把好手,他们刚刚隐蔽地穿过网道门,没人觉得会出事。但,只是一个错眼,一个所有人都恰好没有在看那個方向的巧合,先知就从她本该在的地方消失了。
没有人发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让他们警惕起来,谨慎地试图在附近寻找任何可疑的踪迹,但是一无所获。直到五分钟后,先知就像她消失时那样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了。
以一种破碎而亵渎的方式。
这令队伍陷入了短暂的慌乱,其他的成员开始产生争执。他们拿不准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也无法决定是否应该继续这一次任务。就游侠本人来说,他非常确定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和亚空间中流转的命运波涛无关,只单纯是因为,这件事显然说明在他们的附近存在一个未知且强大的实体,并且对他们的到来并不友好。
他认为不论是前进还是后退,他们都应该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提出了这个建议,这时候队伍中的人虽然紧张但还保有理智,所以正确的建议很快被同意了。他们不得不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来回收先知的魂石——想从一堆难以辨别的鲜血、碎肉和护甲碎片里寻找到安装魂石的正确位置比他们原本想象的要难一些——然后,他们整队离开,并且在点数时发现队伍里又少了两个人。
缺少一个决定性领袖的队伍中爆发了更激烈的争吵。一些人认为他们应该寻找自己丢失的同伴至少得回收魂石,另一些人则认为这证明此地不欢迎他们,他们应当立刻离开。
无论如何,这件事的发生再一次向所有人证明了情况严峻,第二次的争吵因此更激烈但也更短暂。仅仅三十四秒过后,他们就决定继续这次任务,并向前离开网道门所在的隐蔽洞窟。但当他们来到洞窟的出口时,他们发现了队伍中少掉的那两个人。
他们被穿在竿子上,血肉模糊,四肢被碾碎,皮肉翻卷着暴露出底下的骨骼,腹腔被剖开,内脏被摘下,然后故意扭曲地摆回到不正确的位置上,面皮被剥去,双眼被挖走。他们身上有着挣扎的痕迹,显然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他们都还活着。所有同行者为这二位同胞的凄惨遭遇默哀,并回收他们的魂石。然后他们再一次准备跨上载具,动身离开——
——这一次,队伍里少了四个人。
这非常一目了然,因为有两台御风者喷气式摩托孤零零地停在原地。
他们终于因此感到恐慌。这一次他们没有再进行无谓的争执和等待,而是选择立刻出发。他们跳上载具,冲入杰斯塔尔广袤的平原。他们满以为这样就能甩掉那个未知的怪物,但是——
游侠深吸了一口气,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选择继续完成任务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也很现实:他的载具被毁了,而他距离任务目标明显要比网道门近得多,他判断自己返回的生还率会非常低。
其实若他执意完成任务,他的生还率显然也同样不怎么好看,但那样至少能成功为未来铲除一个变数。他认为自己并不害怕死亡,但他恐惧于自己的生命将会那样不明不白地消逝,而在那之前,他既无法将信息与情报传递回自己出身的方舟世界里,又无法成功完成先知交付的任务。
在这种恐惧的驱使之下,他抬起游侠长步枪,向远处的人群里精确地瞄准。
来到这个死亡之地之前,队伍中的所有人都从先知那里共享了一个模糊的景象:一个年纪不大的人类女孩,橙发,身材矮小。这是他们所必须铲除的危险源头——他不知道为何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类小姑娘会成为“危险的源头”,但他相信先知的判断,这就足够了。为了银河,他必须这样做。
那女孩毫无防备地站在人流的边缘,停在原地,只顾着和她的朋友说话。他知道,那女孩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公里之外的他。
这任务本该易如反掌。他想。然后再次逼迫自己静下心来。
天气晴和,视界良好,空气中没有雾霾或者可能造成光线偏转的悬浮尘,少许微风无法干扰能量武器的弹道。艾达游侠轻柔地吸气,呼气,吸气——他意识到这个位置并不是一个万无一失的狙击点:太近了,也太明显了,容易暴露位置。但他认为,自己千锤百炼已臻极致的技术可以弥补这些小小的缺憾。
如果你能一击制敌,当然就不用考虑如果对方选择反击时你该怎么做了。
艾达游侠最后一次命令自己冷静,专注,然后将自己的意识完全集中在瞄准这一件事上。
一秒钟后,他扣动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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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动手了。+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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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丸立香推开了身边的艾丽塔。
她在幻境中对阵过灵族,她知道他们会有多快。若是仅凭她自己的能力,她只能用眼睛勉强追上他们迅速移动的轨迹——那可是在迦勒底的许多位从者指导下锻炼出的眼力。
赛维塔带着那女孩跑开了,与此同时的藤丸立香清楚,仅靠自己的力量无法抗衡这个对手。
即便只有一个,灵族也同样危险。
-奥特瑙斯灵基外骨骼·启动-
-人理基盘·接续-
-灵基肖像·拣选-
-既定概念·上传-
-假说证明·完成-
——这样是赶不上的!
青绿色的光芒在外骨骼的接缝中呼吸般流动,长期在生死之间徘徊所磨砺出的预感在她的脑海中大叫。藤丸立香果断地选择了顺应自己嘶吼着的预感,轻微地改换了即将成型的术式:
-以太构型·投射-
-概念摘出·包围苍天的小世界(AkhilleusKosmos)-
圆盾自虚空中浮现,在那一刹那里,抓手与绑带就已经自然而紧密地贴合着她的手和手臂。她依从自己的本能向着右侧抬手,在紧接着的下一个瞬间里感觉到一点轻微的震动。
触感与她原本预想的不太一样,但也无妨。藤丸立香有这个自信。
阿喀琉斯的盾牌是火神赫淮斯托斯以精妙技艺对一个世界的极小复现,作为持有“世界”这一概念的防具,它的防御力无疑是顶级的。即便不将其在魔术意义上展开,它作为宝具的物理防御力也能与一个世界相匹敌。而它现下里所要防御的东西,大概率是无法将其打穿的。
就算单分子晶体或细线穿透力再怎么强,终究也还是用于列装军队的量产单兵武器。这样的单兵武器当然无法击毁一整个世界。
然而,虽说防御上没出任何问题,可盾牌传回来的手感告诉藤丸立香,她不是被那两种武器击中的。
人群中传来一点惊恐的尖叫,藤丸立香立刻放下了遮挡视界的盾牌,查看四周并寻找敌人的位置。这个动作让她首先发现了人群尖叫的源头:并非是有不该出现在城市当中的异形堂而皇之地现身于此,而是她侧前方建筑三楼外墙上的一个沉重的雕塑被某种力量突兀地切断了大部分承重结构,正带着危险的石质断裂声以一种危险的姿态摇摇欲坠。
它砸不到人。藤丸立香如此判断。人群已经开始轻微推搡着躲避,但因为事态看似还在掌握之中,没有人惊慌失措得太过分。她因此不需考虑救援的问题,得以关注到那个仿佛被融化过的断口,然后又在手中的盾面上找到一根毒针和与它落在一起的些微焦痕。
能量武器,配有毒针。她在鼎沸的人声中冷静地思考。毒针留在了盾牌上,能量因为光滑盾面的反射率而被弹去了别的方向。事情是这样发生的。而符合这种描述的灵族武器——
藤丸立香将目光投向远处。毒针为盾牌造成的那一丁点冲击为她完美地标识出了弹道的方向。
透过魔术强化的双眼,她看见了灵族游侠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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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可能!
灵族游侠震惊地看着远处毫发无伤的少女,以及她手中那面不知怎么就出现了的盾牌。
她到底是如何预先做出反应的?她怎么知道我在什么时候会开枪?她的盾牌又是从哪来的?她——
——她发现这里了!
这不是一个万无一失的狙击点,但被对手发现得如此之快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清楚自己现在应该转移阵地,移动到下一个狙击点,但那样的话显然,他的目标就会混入人群,泥牛入海。游侠只有他自己了,没有先知能为他指出目标可能的位置——况且,被发现了又怎么样呢?那个人类女孩手中又显然没有远距离射击武器!
若他还能冷静思考的话,他必然是能意识到自己的目标手中刚刚还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面盾;若他还能冷静思考的话,他必然会采用更加谨慎稳妥的狙击方案,但他不能。他不知道哪个无形的杀戮怪物会什么时候追上他的脚步,又傲慢地认为这个任务本该很简单——
他因此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他要在原地再次扣动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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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太构型·确认-
-亚空间实体·生成-
-灵基嵌入·开始-
-登录序号·No.60俄里翁-
月女神啊,请把力量借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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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出了什么?那是……弓箭?她拿那种低效率的、仅应该在博物馆中展出才有价值的武器到底要做什么?
灵族游侠感到不解。
这是他在殒没于堪比弹道导弹的凌空爆炸之前的,最后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