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端上亮起信息，是老蒜头在找他。
于是顾子澈关掉搜索屏幕，站在门前，喊了声去厨房。
穿过银白色的传送门，他来到了一处广阔的室内，一眼望去大约上千平米，主要分为两个区域，中间有透明玻璃隔开。
更大的那一处中安静地放着一直鲜血淋漓的巨大怪兽，而小一点的这边则是精致的厨房，老蒜头在其中一个工作台上忙着，另外几个工作台上也有自律机器人在工作。
不过这种厨房并非是五千年前的厨房，反而更像是某种秘密实验室，工作台上充斥着玻璃瓶和陶罐，还有五个大大小小的炼丹炉放在一旁，冒着可疑的绿色气体。
如果再加上玻璃墙壁后那如山般的怪兽尸体，这种奇诡的融合风格便太令人不知如何描述了。
过来。老蒜头喊道，今天你先看我做。
顾子澈走了过去，看见老蒜头在处理一只奇怪的软体虫子，将它拍在砧板上，然后拿起碧玉般的刀一刀将其去掉了头，结果那虫子反而还发出了刺耳的叽叽声，在老蒜头手中不停挣扎，甩出粘液。
呃这个真的能吃吗顾子澈面露难色。
别看它长得恶心，这样一只得要十万起步。老蒜头淡淡地道。
捡垃圾捡333年的收入顾子澈不说话了。
修仙者是不用进食的，但如果有美食也不会拒绝，有部分食物甚至能增加修为或者提供感悟。老蒜头边做边说，所以你跟我学的，是怎么把你的感悟和你的力量融合进食物中。
丹药的性子大多太猛烈，食物会更柔和一点，所以有钱人家会给孩子聘请厨师，专门让那些年纪小的孩子增加修为，你学我这门手艺不亏，要是当了厨师，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前呼后拥。老蒜头波澜不惊地说道，当然，我这种除外。
为什么？顾子澈问道。
老蒜头瞥了他一眼：因为海盗用不着这么精致。
顾子澈懂了。
传统厨师在这个时代已经被抛弃，因为修仙者不用进食，而口腹之欲用机械制作食物也可以。
只有能制作附带灵气和感悟的顶级厨师才能在机器的挤压下活下来，又因为有钱人的需要，变成了高端职业。
不过海盗显然没有这种需求，食物里带的东西再多也没有丹药多，真要为了食物里的这点灵气和感悟不如直接去嗑丹药，他们又不像小孩子一样身体脆弱，吃不了丹药。
食物的另一个优点在于没有耐药性，不过穷海盗们一般吃不到出现耐药性。老蒜头说道。
那恕我直言，您在这船上好像没什么作用，为什么要待在这里？顾子澈说道。
老蒜头看了他一眼：因为舰长觉得，有钱人有的她也要有，所以把我抓来了。
顾子澈大概明白了为什么老蒜头看上去特别木讷，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这是对生活绝望了啊。
在外面那么高贵的厨师被抓来被迫给海盗做饭，结果那些人还欣赏不了他的艺术。
其余海盗的饭都有机器做，都是大块大块的肉，比如那头大家伙。老蒜头指了指那边的巨大尸体，这样的厨房还有几十万个，不过目前开工的只有几百，刚好满足船员的需求。
我们做的都是管理层的饭，虽然他们吃不太出来，但是依旧想吃厨师单独做出来的或许是某种可怜的仪式感。老蒜头的言语中充满了不屑，不过不管他们能不能尝出来，将每顿饭都做到极致，是厨师的尊严。
顾子澈嗯嗯地点头。
他还是不太能理解老蒜头所谓的厨师的尊严，五千年的文化差距实在太大了，这个时代的厨师差不多相当于顶级的私人教师，都是权力巅峰的人才能请得起的，自然有自己的职业道德操守和尊严。
但是不理解并不妨碍他学习老蒜头的技巧。
做饭的本质和自己的时代没有差别，不过由于智能发展和灵气的加入，多了许多需要了解的工具和特殊步骤。
只见老蒜头将那没头的虫子顺手一撸，将一层透明的皮撸了下来，虫子便再也不叫了，像一团绿色的果冻一样瘫软在他手里。
然后他将标有的罐子摄了过来，往一个小丹炉内倒入。
淡黑色的灵泉散发着莫名的黑色雾气，令人心惊肉跳，但随着老蒜头将虫子丢下去后，绿色的虫子瞬间溶解在灵泉里，更将灵泉变成了无色透明！
爱神星上的百年树虫尸体，可以净化深渊灵泉。这本来是探索深渊的修士们发现的，当时他们总会背着数万条虫子，一路净化深渊。老蒜头说道，不过不知道哪个作死的人喝了一口——我猜是某个摔倒在冥河里的倒霉蛋，说这水清冽甘甜，提神醒脑，然后就被拿来做菜了。
顾子澈不由得感叹，人类哪怕踏入了星海，还是什么都敢吃，虽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深渊，但恐怕也是很危险的秘境吧，那灵泉也一定要净化后才能渡过，结果就被当成食物了。
在确认了顾子澈能跟上他的步骤后，老蒜头的速度瞬间快了起来。
也不知他修为到底如何，不用一丝灵气，竟然让手快得出现了无数残影，几十上百种材料被他瞬间拿取，有的切碎，有的榨汁，有的需要灵气激发。
哪怕是以顾子澈过目不忘的实力，也需要屏息凝神，集中全部注意力才能勉强记下。
一分钟后，满满一大锅材料被老蒜头处理好，然后全部哗啦啦地倒入炉内。
盖上盖子，炉火在灵气催动下猛地燃起，老蒜头在旁边的控制屏上设置了时间后便又转回了工作台前。
刚才的记住了吗？他问。
记住了。
嗯老蒜头点了点头，那是高汤，刚才用的配方比较万金油，很多菜都能用。
是。
接下来把前期工作准备好，等汤熬好就可以开始做了。老蒜头说着，从一旁的空间柜子中取出一大袋像小型菊石一样的东西，足足有上百个。
软体人那边特产的星螺，旋涡是软体人星系的星云旋转图案，当螺壳内充满高于50度的填充物时，螺壳会发出星辰的光芒，听说那里的海洋，每当恒星从海平面上升起时，无数的星螺便会一同聚集在那里，通过沐浴恒星的光来升温，然后一同发出美丽的光，被称为‘辉煌之晨’，这道菜也是一样。
老蒜头手中灵气涌动，一个抬手，便把上百个螺肉全部完整地拔了出来，丢到锅内清洗。
自然生长的星螺一般会让壳内气体达到50度来发光，不过我们会填充许多其他美味，关于填充物其实有很多种做法，各个星系都不太相同，我教你的是我常用的。
在此之后，老蒜头又陆续准备了二十多道菜的前置工序，大量的瓶瓶罐罐放满了五十米长的工作台区域。
等到高汤熬制完成，最终的步骤也来了。
首先是五道凉菜。
一道外星生物游动姿态的水晶雕塑，内部是半凝固的混合胶质，外面是液化水属性灵石结晶混合汤汁凝固而成的水晶鳞片。
一道散发着诡异黑气的冷汤，平静的汤面不断逸散出黑色的触手状爪牙，然后伴随着细小的嗤嗤声消散在空气中，浑浊的汤下似乎有一道黑影不断闪过。
一道看似平平无奇的蔬菜拼盘，做成了树和花草的模样。
一道未知生物的肉类切片，明明没有加热却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旁边缀着花朵装饰。
一道如同婴儿模样的果子，看起来像传说中的人参果，不过只是由八十多种素食混合做成的模样。
到这里，顾子澈已经跟不上理解了，只能像个人工录像机一样把这些画面都强行记下来。
将凉菜全都端上去后，老蒜头开始热菜的制作，首当其冲的就是那道星螺。
海洋结晶被金丹的丹火软化成胶状，然后放入锅中，倒入高汤软体人特产的海盐浅海贝壳肉黑海藻各种调味料一同炖煮，老蒜头甚至手搓了一颗小型恒星在手中，然后照射汤汁。
五分钟后过滤掉所有其他东西，继续熬煮，再五分钟后，化为略带浓稠的汤汁。
某种极鲜的咸腥味传来，但是顾子澈只闻到了一瞬，那所有的香味都被老蒜头用灵气封锁了。
这种味道是菜的精髓之一，不能随便泄露出去，一定要锁在汤汁内。老蒜头说道。
然后，他取来太阳结晶全属性灵石大量星螺的壳标注着海岸岩石的普普通通的石头等东西，混入刚才熬出来的十分之一的汤汁，丢入破碎机冲全部打碎，然后不断搅拌粉碎。又经过三遍过滤和粉碎的步骤，被另一台泡沫机打成绵密的泡沫。
老蒜头再次手搓小恒星，将这两样东西升温。
然后将每个螺壳都注入了一些汤汁，然后再注入泡沫，最后用只经过清洗和低温简单加热的螺肉堵住螺壳，将汤汁和泡沫全都锁在内部。
此时开始摆盘，老蒜头用的是较深的盘子，但却没有加汤，而是将星螺们简单地摆在了上面，又在旁边放上了一颗很小的海洋结晶。
端过去吧，确保它的温度在48度以上50度以下，盘子放好后将灵气注入海洋结晶就可以了。
是。
顾子澈用灵气同时端起十个盘子，整整一百个星螺，然后走向餐厅。
舰长用的餐厅位于战列舰的一个高塔上，四面都是宇宙全景，一张巨大的圆桌位于餐厅中央，旁边有乐队演奏，有奇花异草，调酒师在一旁伺候，必要的时候，会和厨师进行一定的配合，比如上哪道菜的时候用什么酒配。
日出，请品尝。顾子澈介绍着这道菜的名字，将其放在圆桌上，然后分出十道灵气，点亮了海洋结晶。
一瞬间，淡蓝色的光晕亮起，海洋结晶融化成海水，填满了深盘子，将半中空的星螺抬起，在水中载沉载浮。
水的温度很高，在一瞬间便让螺内的温度达到了五十度以上，于是下一个刹那，一百个星螺亮起了璀璨的星光！
如同在那遥远的星球上，伴随着第二天黎明的潮汐，漂浮在海面上的星螺闪耀出晨曦的光芒。
连顾子澈自己都被惊呆了。
回到厨房后，老蒜头端着一盘闪闪发光的星螺递给他：尝尝吧，知道了味道才方便自己做。
顾子澈接过盘子，看了看：这个要怎么吃？
夹起来，对着螺肉吸就行。
顾子澈拿着筷子夹起一个闪烁着星辉的星螺，然后放到嘴边，对着螺肉一个猛吸。
其实不用那么大力，螺肉很轻松就出来了，滑溜溜地直接滑入了口中，还没来得及嚼，那菊石状的繁复螺壳中储藏的全部汤汁和泡沫便一同涌入了嘴里，将本就柔软的螺肉彻底融化。
顾子澈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像新一天的黎明突如其来地跳入你的眼中，带着惊异的光辉与令人泪下的希望，像海面上盛大的日出，出人意料地跳入你黑色的瞳孔。咸腥又极鲜的味道刺激着所有的感官，仿佛黎明的海风从星球的那一头吹来，候鸟带来新一天的消息。
那绵密的泡沫却又带着太阳的味道，那是果味烘烤味空灵的巧克力和花香味，底色却又是海洋的清新咸味，宛如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却又转瞬即逝的梦幻光芒，在口中不断消弭。但哪怕是泡沫这样短暂又渺小的生命，却又能在生命的最后折射太阳的彩色光芒。
顾子澈一口都没舍得吞咽，伴随着泡沫在口中逐渐消散，只剩下那一口汤汁，带着大海与日光的味道，像永恒的微醺。
两行热泪从他的眼眶中流下。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他仿佛亲眼目睹了数百万光年外的一场日出，甚至运用了他所有的感官，深刻地感悟了这场日出，看到了那海，那日光，和海边的所有一切令人感动之物。
原来这就是他喃喃自语。
在某一瞬间，他彻底明白了老蒜头所谓的融合自己的感悟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他所坚持的艺术性与高贵所在。
如果说画是让人通过眼睛来欣赏美，那么他的菜就是让人通过味觉和嗅觉来欣赏美。
只是一颗小小的星螺，本身并不好吃，却能在他的创造下，如同百万光年外的信使，给餐桌前的人们带来感动，和那片海的全部意义。
这是我三十岁时研究出来的东西，那时候我作为交换生，去软体文明的海神星上学习厨艺——他们拥有最多的海洋和最丰富的高等食材，是厨艺的至高殿堂。老蒜头默默地讲述着，但是他们的学生和老师对我们并不友好，认为我们是偷师，经常排挤我们，甚至让我的一个好朋友重伤了。
有一天他们‘不小心’摧毁了我们的宿舍，还要污蔑是我们因为使用不稳定灵气仪器搞的，老师都相信他们，要我们支付天价的赔偿金。
一起来留学的同伴们都打算回家了，我不知道该不该走，因为家里已经花掉了几乎所有的钱送我来这里上学，如果我走了，那么一切都没有了。老蒜头的情绪有些低落。
那天晚上，我偷偷跑到海边，自己削了一艘小木船，一个人在海上泛舟，想着要是有什么海怪能窜出来把我吃掉就好了，我就不用这么苦恼地抉择了。
但是我没有等到海怪，我等到了日出还有铺天盖地的星螺。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黎明。
顾子澈终于明白了老蒜头的设计——在吸螺肉的一瞬间，安排大量的味道极其猛烈的汤汁猝不及防地灌入口中。
那是三十岁的年轻厨师，在异乡异星的孤独中试图选择死亡时，第一次在海边目睹辉煌之晨的仓皇与震惊，他想在黑夜中逃避，却又被晨曦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眸，带着海面上无尽的星光，像是在银河中泛舟，目睹最辉煌的救赎。
在这一瞬间，食客将彻底与那时那刻的年轻厨师共鸣，流下无名的泪水。
救赎。顾子澈说。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符合这道菜的词语。
让所有品尝的人，感受属于那个黎明的救赎。
后来呢？他问。
后来我就不想死了，我顺手掏了一把星螺回到船上，回到了学校，我去大使馆请求大使帮忙垫付那笔赔偿款，但是大使拒绝了，于是我请他品尝这道菜。
大使没哭，但是眼眶明显红了，他说他知道了，第二天便把赔偿款全交了，还给了我一封信和一笔奖学金。
我把钱都寄给了家里，然后靠着这道菜拿到了当时厨师比赛少年组的第二名——第一名一定是软体人的，其实大家都知道我是第一。老蒜头笑了笑。
不过其实当时他们吃的只是这道菜的最初级版本，那种情感太过强烈，反而失去了回味和后调，就像少年时一根筋，爱得轰轰烈烈，恨得轰轰烈烈，但没有厚度和时间带来的细腻。
顾子澈接道：所以后来您补充了汤汁平静后的感觉？我能感觉到，那种平静带给人心灵上的抚慰，像大海的感觉，明明没有酒精却能给人以微醺的感受
是的，不过你还说错了一点，泡沫也是我后面加的。
顾子澈不解道：可是泡沫的感觉和前调融合得非常完美救赎之后的，是泡沫代表的生命的璀璨而易逝，感觉像是您在被救赎后，决定绽放出生命最华丽的光芒。
所以这就是技术所在。老蒜头微笑着说道，原本那种璀璨感是融合在汤汁里的，并没有易逝，但是关于螺壳内的设计其实还有问题——半壳汤汁能浮在水面上，很适合摆盘和还原大海上飘满星螺的场景，但空气的加热并不方便，我并不想用太多灵气科技来辅助，这样有失食材的本质，一整壳汤汁适合加热，但会沉在水中。
理论上提高水体的密度也可以让它浮起来，但我更想还原海神星的大海。
所以我就设计了泡沫，适合加热又有空气，而泡沫的本质是美丽璀璨又转瞬即逝，和生命一般，也与当时的情感完美融合，甚至在‘救赎’的味道上加了一层生命的感悟，淡化了少年感，多了一些被时间打磨过的痕迹。
所以说，当时的感悟很重要，将其变成一道菜很重要，而之后不断的打磨修缮也非常重要，悟性想象力技术缺一不可，我如果不是经过了二十年的厨师训练，即使见到了那次日出，也设计不出这样的菜肴。
而且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点——‘日出’这道菜最特别的一点在于你毫无防备时第一口的涌入，如果你已经吃过了，第二次吃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惊喜了。
所以后续的打磨，为它加上了许多的层次感，你第二次吃它，或许不会被救赎的感觉感动，却会在其中品尝到其他的味道，从而让这道菜的寿命更长。
尤其是在无视了最猛烈的入口后，其他的诸如孤独生命时间平静安宁等中后调会不断在味觉中扩大，让食客在每次品尝时，都有全新的感受，这些都是比‘救赎’更加深刻的东西，能久久品味。
你要知道，最长久的情感，绝对不是最强烈的。仅仅依靠着感官上的刺激，是绝对不可能让别人长久地依赖的，猛烈的刺激转瞬即逝，在那之后，到底是无尽的空虚还是岁月的醇厚，需要你仔细考虑。
我明白了。顾子澈点了点头，您似乎还是一位哲学家。
艺术都是共通的。老蒜头摇了摇头道，带给人以哲思，带给人以心灵，带给人以感受，这些便是意义所在，或是绘画，或是影像，或是建筑，或是佳肴，或是书籍，或是其他的一切，都是如此。
顾子澈认同地点了点头。
他之前的做饭技术在之前仅限于在观里每天做白菜挂面胡萝卜挂面青菜挂面蒸土豆，毕竟观里只种了这些东西，挂面还是附近的村民们送的。
厨艺对他而言只是某种谋生的技艺罢了。
但是在品尝过这份日出后，他的心态终于发生了改变。
在这个黑暗的星海，艺术是难得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