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实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破屋,腹中饥饿。
一翻身,一尊被蜘蛛网缠住的破旧佛像映入眼帘。
这里是……
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周实很快明白,自己穿越了。
大梁,天祚十七年。
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叫周实,周家店人。
这个世界的周实自幼丧父,母亲把他拉扯到十岁,撒手人寰。为了抵债,周实卖了家中的三亩薄田,带着银两去江都闯荡,历时十五年,从一个跑堂的小伙计做到江都丰德楼的大掌柜。
可惜丰德楼的两个少东家一个好嫖,一个好赌,不学无术,所以老东家才将祖传的生意交给周实一个外人打理。
老东家一死,两个败家子儿就惦记着丰德楼的生意,要变卖家产去挥霍。
受老东家知遇之恩的周大掌柜当然不许他们败光这辛辛苦苦打下的产业,两个小子居然污蔑周实觊觎丰德楼,将周实赶了出来。
这周大掌柜也是个犟骨头,你说我眼馋你们的祖产,那老东家给我的银股我是分文不取,只要了老掌柜送给他的一副算盘,两袖清风地回到周家村,暂时在一处年久无人的破庙里落脚。
好有骨气的大掌柜……穿越而来的周实不禁暗挑拇指,但就是这份气节让周大掌柜三天滴水未进,在昨天夜里气血攻心而死。现在寄居在这皮囊里的已经从江都赫赫有名的周大掌柜变成了键盘高材生周实。
他苦笑了一下,丰德园大掌柜,相当于全省顶尖大酒店的经理或董事吧,这可是前世只想回老家当公务员的他不曾设想的身份。
可惜掌柜变成了前掌柜,眼下这身体已经三天没有吃饭。再饿上两天,他也要步周大掌柜的后尘了。
他翻遍了身上的口袋,又在庙里搜寻了一番,别说银子,连个铜板都没看到。
难办了……
他对着神像犯发愁。
饥饿同时蚕食着他的身体和精神,这感觉好像身上开了个口子,把身体里的东西一股脑泻了出去,没有疼痛,却是比刀剐更难受的滋味。
这是周实前世不曾体验过的滋味。
怎么办……周大掌柜的记忆还残留在脑海里,加上前世的知识,或许可以再去江都混饭吃……
可江都距离此地有上百里,等他到了那儿,怕是一口气也不剩了。
饿、饿……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思虑再三,他终于拿定了主意。他套上不知穿了多少年的布鞋,伸手拿起在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褂。
小褂之下是周大掌柜从丰德楼带走的唯一一件物品——老东家留给他的一副算盘。与寻常算盘不同的是,这副算盘完全由铁打造。
他掂量了一下,感受到铁算盘的重量,又在算珠上拨了两下。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是这副身体长年使用这算盘留下的烙印。
带上吧,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还能卖了换钱……
他最后环顾了一下庙宇,目光在神像上停留许久。
这神像双手结印,面容模糊,好像……被人刻意毁坏一样。
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
他不想久留,对着朽坏的门板犹豫了一下,最后从墙缝中挤了出来。
久违的阳光……周实眯起眼睛,抱着铁算盘走上了一条小径。
乡间没什么好路,都是被行人踩出来的。他希望这条路能带他到人流密集的地方,好寻一份差事干。
小径越来越宽,两旁的田地越来越多,他的肚子也越来越难受。
太阳开始向西边落下,就在他饿得头晕时,突然眼前一亮——
一面“酒”字旗高悬!
酒楼,还是客栈?周实没有多想,赶紧一步一踉跄地向那面象征着工作和食物的白旗靠近——
白旗?
奇怪,在这副身体的记忆中,乡间的酒楼客栈悬的应该是黑底红字旗啊,哪有白底黑字旗?而且这旗杆不是立在建筑之前,而是之后……风俗不同,还是东家的个人爱好?
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强打精神,迈步踏入店内。
店面并不比那间破庙大,只有一层,周实差点碰到门上的蜘蛛网。
适应了店内的昏暗后,周实看见几张八仙桌整整齐齐地摆在店内,却没有配套的长凳。
唔……在周大掌柜的记忆里,确实有些酒家不设长凳,不过……
“店家,店家!有没有人在——”
“谁?”
一个身影从柜台后缓缓站起。
周实心中一惊。
从柜台后出现的人十分矮小,严重驼背,尚不及周实的胸口高,头却是异常的大,在昏暗的光线下好像一块怪石。
他的眼睛——周实暗吸一口凉气,披散的长发下,老人的左眼全白,已然失明,右眼却没有眼睑,看上去比常人大上一倍不止!
好严重的残疾……
那人见周实脸色煞白,操着嘶哑的声音说道:
“呵呵,小老儿幼时害病,样貌骇人,客官莫怪,莫怪。”
周实不自觉地抚了抚心口,随机应变道:“有道是奇人自有异相,是我少见多怪了。请问您是店家?”
“不错。蔽店虽小,酒肉也够客官饱餐一顿,可要来点什么下酒?”
我可没钱……他眼睛一转,把这家小店的大小角落看眼里,顿时计上心头。
“这店未免太暗了,大白天的屋子里也这么暗。”他故意在店内踱了几步,说道。
“呵呵,只因小老儿瘸了腿,行走不便,没法添置灯台……”
“这里也很奇怪。”周实敲了敲身旁的八仙桌,道,“这些桌子倒是好物件,却没有配套的长凳……不是买的吧?”
老头的右眼微微转动,注视着周实。
“不错,是一家大户扔掉的。”
“哦,其实没有座位也不是问题,附近的苦力只要能有个地方站着喝碗热酒就满足了,不如把桌子收起来,等备齐长凳再用。不过……”
他摇了摇头,道:“这些桌子摆得不好。”
怪老头八成也看出周实是个行家,他咧开嘴,露出硕果仅存的几颗烂牙,笑道:
“请问哪里不好?”
“太挤了。”
周实伸开双臂,一边比划一边说:
“酒楼里的桌椅讲究‘远不疏,近不阻’。远,要让不同桌的客人不相互打扰,但如果遇到同行熟人或酒逢知己,能不用起身就把杯子碰上;
“近,也要让客人和传菜的伙计能自如地穿梭其间,不受阻碍。”
怪老头用一只畸形蜷曲的左手抚摸下巴,道:“在理。这位客官,你好像很了解做生意的门道啊。”
事成一半!周实在心中暗暗高兴,脸上却没有丝毫流露。
“过奖过奖,也就是精通些待人接物、记入算出、迎门送客的本事,必要时也能在灶上行走,不至于露了怯。”
若是内行听了这话,一定要高呼傻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但他却有自己的底气在里面。
现代知识加上江都名楼丰德园大掌柜的记忆,就是他的底气!
想到这里,周实故意长叹一声:“唉——”
“客官何故叹气?”
“只恨我家老母年迈多病,我只好辞别老东家,可这乡下哪有让我当掌柜的地方?我拿什么吃饭呢?唉——”
周实只管张开大嘴胡说一气,打出一张悲情牌。
他低垂着脑袋,好像随时会掉下眼泪来,。
不过那怪老头似乎没有立刻被打动,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
“咳咳,小老儿独自打理这家酒楼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如果客官不嫌我这儿庙小——”
“不嫌,不嫌!”他连忙接茬,“某飘零半生,未遇明主……”
“免了,免了。”怪老头摆手道,“那么,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掌柜。小老儿不敢说什么工钱,只要是小店盈余,必有你的一半。”
这么大方?周实的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最终被饥饿压倒。
“那个,有没有吃……”
“来,我们先签个莂。”
签个……什么?周实正在疑惑,怪老头已经跳着一只瘸腿返回柜台,拿出了一卷竹简。
这个世界的生产力应该处在明清时期,怎么还用竹简?
周实在这具身体中残留的记忆中翻找,发现这个竹简就是怪老头所说的“莂”,是把写在竹简上的契约从中间剖开,双方各执一半,留作凭证。
那要是有人拿假的蒙事怎么办?所以竹简当头有一个“同”字,撇成两半后可以合上,这就是“合同”的由来。
“莂”在这个世界作为一种传统保留了下来,在一些正式场合使用。
“来,在这里签个名字。”
怪老头用一只蜷曲的手递来毛笔,周实卷卷袖子,在竹简上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怪老头猛地把竹简一抽,“啪”地一甩,竹简自动分成两半,一式两……半式两份。
“呵呵呵,欢迎,周大掌柜。”
老头笑得阴森,让周实心里有些发毛。
“那个,”眼下实在是饿急眼了,顾不得那许多,“我走得匆忙,没吃午饭,有没有……”
“有,有。”怪老头颤颤巍巍地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窝头,一碟咸菜,“凑合一下,垫吧垫吧。”
这窝头可不是周实前世在超市吃的那种掺了白面白糖的窝头,而是实实在在的棒子面蒸出来的,不仅干巴,而且剌嗓子,里头还有些鸡毛草杆沙子之类的。
他强忍着喉咙的不适把冷得和石头一样的窝头吞下,感觉肚子里终于有了一点相当虚无的充实感。
他太过专心于咀嚼这三天来的第一餐,根本没注意到怪老头一瘸一拐地去把门板合上了。
“多谢。东家,您怎么称呼?”
“小老儿姓莫,叫我莫老就是。”
“莫老。”周实点点头道,“我什么时候上柜?明天?”
“不,今晚。”
莫老咧开几乎没牙的歪嘴,笑道。
“今晚?”周实一愣,这天已经黑了,做谁的生意?哪有这个点来住店吃饭的?
“不错。”
说话间,他感到脊背一冷,头皮一麻,好像一阵冷风在封闭的店内吹散开来。
他连忙转身,差点没吓得叫出来。
几个人径直穿过紧闭的门板,进入店内。
这些“人”低垂着头,面目模糊,浑身似有青绿的光在闪动。
而周实甚至可以透过他们的身体看到店内的桌子——这些人是半透明的!
再向下看,这些人根本没有脚!虚幻的衣摆下,只有一阵雾气!
“哎呀,我没告诉你吗?”
他机械地转过头,正对上莫老那只硕大,没有眼皮遮挡的怪眼。
“我这客栈不招待活人,只招待死人。
“周大掌柜,这是一家阴魂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