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这座宫殿。这个城市,这个王国。”莫尔斯在话语末尾加上一个玩笑,“但不至于离开这颗星球。”
佩图拉博强自镇定:“你在威胁我吗?”
“用什么威胁你,我的离去?这竟然能够对你形成威胁吗?”
“这,不能!”
“那我又是如何地胁迫了你,我将要伤害你的身体或灵魂吗?我要从你身上夺取你无法给予的事物吗?亦或是你另有其他理由呢?”
莫尔斯明知故问地扭曲着佩图拉博真正的语义,男孩全部的反应都位于他所推断的范围之内,
佩图拉博移开脸,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神情恍惚。
他并非愚钝不堪,事实上,拜他天才的造物主所赐,佩图拉博对事物的理解分析速度超过了整个人类族群中近乎全部的生命。
让他裹足不前的,只有他自己性格品质中尤其幼稚的那一部分。
“莫尔斯,你在尝试伤害我。你明明不准备走,你带来了你的石雕、你的工具,你正要在洛科斯住下。”
他说,并痛苦地咽下后半句,即质问莫尔斯究竟在等待一个怎样的结果。
“走过来,佩图拉博。”莫尔斯开口,不再是他常用的漫不经心,而是一种奇特的庄严与郑重,这并未使他显得难以接近,而是格外地增加了他的温和。
佩图拉博的双脚与地面相黏连,但紧接着这种密不可分的状态便解除了,他迈开腿,以最精妙的机器都难以模拟的坚决和妥协。
很好。莫尔斯心中想。那么我会留下。
他从佩图拉博眼中的倒影里见到一个微笑的人。
“我在伤害你。我在寻找你心智上的一切漏洞,你我都清楚。”
莫尔斯停止手头全部的工作,右手掌心向上,平放在佩图拉博触手可及之处。男孩仿若受到蛊惑,将他的手置于其上;而莫尔斯知道他没有动用任何超自然的手法——这正是令他着迷之处。
“但这一次不是,不完全是。我确实有离开洛科斯的打算,你应该看得出,洛科斯能给我的一切都对我毫无价值,就算达美克斯现在走进房间下跪说他要让位于更贤能之人,我也不会有分毫喜悦。”
佩图拉博离开了十秒,将他的座椅拖来,通过对等的高度来寻找一些平等的东西。
男孩同他面对面地坐着,背脊依然挺得笔直。莫尔斯等了他一会儿,然后继续叙述。
莫尔斯坦然开口:“我是天赋卓绝之人,但我的智慧与见识并不超出人类最好的时代。不过在时代后退的波涛之中,我仅仅矗立原地,就已经领先于世间大众。”
“我不否认我的能力,也不否认你的。你应当能够理解,当你站得比所有人都要高,并且高上许多,那么其他人的挽留与期许,对你而言就不再只是认可与信任,而更多地成为责任,乃至拖累。”
“你要是想为他们流泪,就必须从你的高山巅峰往下走。人类漫漫无边的历史上绝不缺乏悲剧性的范例。”
一些刻薄而虚浮的词句从他的嘴唇里漂浮出来,佩图拉博眼神微微闪烁,莫尔斯知道男孩听进去了,并且正在思考。
这很好,即便佩图拉博暂时愿意听他讲话,不过是因为他莫尔斯更强、更完善、更神秘,在佩图拉博心思里营造出一重错觉,即屈从于他并非不可接受。
有朝一日佩图拉博那无上的造物主降临,莫尔斯敢笃定那将会即刻成为佩图拉博全心侍奉的唯一人选,现在的男孩、未来的男人会迅速把这段“充满耻辱”的过去遗忘,乃至报复性地抹除。
但他现在正在听。
莫尔斯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了。
“你是范例中的一个吗?”佩图拉博问。
“从来不是。我向来籍籍无名,默默无闻,不过小卒一枚,总是无足轻重。”
他所举的范例其实是对另一人的揣摩,而这是不必提起的。他已不再同他相关,而佩图拉博想来也是和他无甚关联的——莫尔斯这样对自己说。
佩图拉博安静下来,满腹疑惑。接着他甩甩头,将杂念抛出脑中。
“是我的变化让你留下吗?”他声音压低,这番声线的变动,倒是让他有些像个成人。
“你让我坦荡自白,节省时间,将一切诉诸于口,那么现在于话语中布下重重迷雾的人变成你了。”
说出这番话让他忐忑不已,佩图拉博意识到自己正在涉足一个全新的领域,莫尔斯一次又一次让他不得不反思自身,用他冰冷的力量逼迫他走回心灵深处,去审视外界的一切以及自己的思维外壳,于是他现在终于看见一丝破绽、一种端倪。
他觉得有些东西不对劲,不需要知识就能够知晓的不对劲——那似乎是常识的一部分,是逃出知识和身份的一叶障目后,仍然如先验的知识一般作为人类理性基础的一部分,而他对其视而不见得有些久了。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星之漩涡匿影藏形,踪迹全无。
直到此刻他方才发现,他的恐惧之源从一开始就消失了,莫尔斯如此深刻地帮助了他——他此时才敢于承认,他曾经是多么恐惧着那星空的眼睛。
“你是我有记忆以来,遇见的第一个人。”佩图拉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只是在抒发一些词语,一些心情,他几乎觉得自己这样讲话是怪模怪样、不可理喻的。
他平视着莫尔斯,凝视他平静得冷酷的表象,就像看着一面钢铁的镜子。他对他说话,同时也在对自己说话。
莫尔斯宽容地等待他。
他感到紧张,畏惧,接着所有情绪薄膜都被挖出漏风的空洞,一种潺潺不断的干净东西从心灵源泉里汹汹涌出,填补空洞并洗去慌乱,他寻找恰当的词汇,觉得那也许该被定义为安心。
“从一开始你就与我谈论公平和交易,所有的获取与给予都必须放于台面之上,我推出筹码,你取来货物,给一切标上价格。我们把代价算得分明,就好像除此以外你无法理解我而我也无法理解你。”
“但事实与此相去甚远,至少你已可以娴熟地操纵我的心理。这并非正常之事,你我皆知人与人不可能仅靠交易就令人类长存。”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呢?莫尔斯,你的态度让我时而又迷惑于你的宽容,时而又以为你恨我。”
佩图拉博承认着他不得不承认的一切,这些言语上长满倒刺,每个字都让他的喉咙与口腔痛如流血,然而,面对着一面永远冰凉的钢铁镜子,他的痛苦被轻易地冰冻并抚平了。
他不去想象倘若是另一个人在此,他能否如此言语。达美克斯?米太亚德?不知名的朝臣和祭司?
他不做假设,因事实是在此之人名为莫尔斯。
在他的注视下,他无法见到任何哪怕最为细微的动摇,莫尔斯与他平日的每时每刻一样深不可测,甚至更为难以捉摸。而他已坦怀如此之多。佩图拉博咬牙,追问:“你恨我吗?”
莫尔斯垂眸。“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吗?”
接着他挂起一丝微笑。“‘你的造物主没有完成他的工作。佩图拉博,你不是个合格的工具。而一名合格的工匠该如何处理锻造失败的钢铁?我选择将其融回铁水,淬火、捶打、冷却,循环往复。’”
“我当然不恨你,我只是在接手你造物主的工作。我无法忍受一块极佳的材料就此蒙尘,佩图拉博,我只是在重锻你。我决定留下也是为此,我看见我的停留能更好地塑造你。”
“所以我是个工具。”佩图拉博说。“所以你我谈论交易。所以你我从不靠近。”
莫尔斯微微地笑了。“难道你做好建立更近一层的关系的准备了吗?”他摇头,“至少我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