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北大陆某处的不知名沙漠。 三十来个盖比亚人在漫漫黄沙中艰难穿行,比起“盖比亚”这个学名,他们更著名的称呼是“流风之子”,顾名思义,他们像风一样居无定所,不是在流浪,就是在为流浪做准备——清点衣物和干粮,给弓箭换一副新弦,保养卖艺用的乐器,兜售路上抽空做的挂毯和鞋子,检查指南针有没有失灵,等等。 “见鬼,所以之前是谁负责检查指南针的?” 在这迷失方向,又累又饿的时刻,所有盖比亚人都想把那个粗心大意的混蛋揪出来打一顿,痛骂他为什么不找工匠换一根新的磁石针。他们并不知道,这种困局早在二百八十年前就已经注定:为了把恶魔砸成肉酱,一个灾难魔女召唤出大量的陨石——尽管她自己也在这场大战中陨落了,但那些带有强烈磁性的陨石却深埋地下,留存至今,阴魂不散地干扰着所有指南针,击溃每一个过路人生存的希望,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何为“贻害万年”。 一个盖比亚人体力不支,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皮肤触及的沙子并没有预想中的滚烫,反而带着泉水的湿润。他精神一振,随即挣扎着爬起来,极目远眺—— 在干旱的黄色中是一抹青翠的绿,若非刚刚感受到了水的潮湿,他铁定会以为这是海市蜃楼。其他盖比亚人在不经意间屏住了呼吸,生怕如戳破泡沫般惊扰了这希望的美景。 一个白色的轮廓出现在绿洲前。 “那是什么?”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有人张弓搭箭,“大家小心点!” “等一下,那好像不是猛兽……” 在几句话的功夫,那白色的动物就来到了离他们仅有十来米的地方,在看清它具体形貌的那一刻,敬畏自流风之子们心头升起。 那是一种对美的敬畏。 这是一只鹿,一只皮毛雪白,身披九彩的公鹿,眼神温润,姿态优雅,仿佛传说中神明的坐骑,尽管盖比亚人中有打猎的好手,但他们心中也万万生不出将那身洁白的皮做成袄子的念头。 白鹿转过身去,慢慢走回绿洲,一朵朵莲花在它的蹄印旁盛开,盖比亚人的头领们交换了几个眼神,随即跟上了它的步伐。 天色昏暗,大雪不减,白色的山岚染上夜幕,沉默而森严,它的名字叫葛罗泰,在古语中意为“巨人之肩”。 六百五十年前,葛罗泰山脉往东八百米处有一个人类村庄,某天魔狼将要肆虐于此的消息传来,一半的人留守家园,一半人逃进雪山,前者死在了家园的残骸上,后者在寒风中重燃了家园的篝火——他们被称作格努诺人,意味“雪山之民”。 灾厄迫使他们投入雪山的怀抱,而他们也在漫长的磨合中习惯了风雪,习惯了避世,习惯了落后。这么做的好处是不必再面对魔狼的尖牙利扎,因为它们更喜欢在温暖广阔的平原上驰骋,在密集的聚落中将猎物开膛破肚,散播恐惧;这么做的缺点在于难以获取物资,尤其是医药,一个树枝划破的小口就足以叫他们丧命。 而今天就有一个年轻的格努诺人受了伤,他用陷阱抓住了一只狐狸,狐狸在挣扎的时候咬穿了他的手,用雪水洗净血液后,他用布条草草包扎了一下,但那两个小孔周围的皮肤很快充血,红肿,分泌脓液,伴随着难以忍耐的高热,他倒在了床上,再起不能。 病痛让他一贯灵敏的感官变得模糊,以至于没听到那扇动翅膀的声音,木窗被推开的声音,也没看到一团白色以相当自来熟的姿态飞到自己的床头,只能任由一支长长的喙伸进自己苍白的嘴唇,如同受到哺育的雏鸟。 有什么苦中回甘的东西流进口腔,格努诺人无意识做出吞咽的动作,随后又昏睡过去,气息由先前的急促变得绵长而平稳。 医官鸟用爪子扒拉开他手上被血液和脓液浸透的布条,发出人一样的啧啧声。 在同一个月内,许多微小的变故悄然发生。 一个采珠女心心念念着远航未归的丈夫,直到青色的小鸟将信件放上她的枕头,她飘摇了一个多月的思念才稍稍沉淀下来。 一个位于荒芜之地的山村数月以来滴雨未落,就在所有人为日渐枯黄的庄稼焦灼之际,阴云在头顶汇聚,雨水飘落下来,不少人在云端看见了一个白雪般的女人。 一群旅者在探索遗迹后总是在半夜惊醒,尖啸的恶灵在噩梦里对他们紧追不舍。这样的惊吓和折磨持续了三天,却第四天晚上骤然结束,梦境之中仅有蝴蝶翩跹。 尽管这些际遇仅限于微不足道的一人,几人,十来号人,但它们已经在人们心目中留下了正面的印象,期盼和信赖的种子从此生根。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人们出于侥幸心理往往无法正确评估所面临的风险,从而酿成悲剧。 普索洛悲哀地觉得,自己恐怕要成为悲剧的男主角了。他正值容易热血上头的青年时期,为了见识更多的风景,追寻更大的财富随着船队来到了南大陆,仗着“旅行家”这一身份和几件不俗的神奇物品,他自信能够闪避大部分危险,于是进入了资源丰富的原始森林。 然后他被蝎子蛰了。 在进入森林前,普索洛想的是:“如果遇到什么危险我开门就跑”。但由于前不久遇到了一只堪比小山的石像鬼,他对“危险”的认知仍停留在某些巨大,显眼,面目狰狞的事物上,以至于忽略了一只能被水碗扣住,但毒性却能放倒一头公牛的蝎子。 十秒后,普索洛把自己传送出森林,随即“扑通”一声倒在干燥的草地上,他颤巍巍地摸到一支解毒剂喝下去,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好转,毒素让他的皮肤变成可怖的紫色,四肢开始浮肿,眼睛开始昏花,耳朵开始鸣响,呼吸逐渐困难……他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实,自己快死了,甚至还没来得及谈一场浪漫的恋爱,娶一个美丽的妻子。 或许是神听到了他的遗憾,普索洛感觉到有谁轻轻托起他的上半身,又将冰凉的液体倒入他的口中,几次费力的吞咽之后,滞涩的呼吸道开始变得通畅,本该蒸发的健康又重新沉淀在体内。 “调整呼吸,先生。”一个听起来朦朦胧胧,但充满信服力的声音说:“嘴巴呼气,鼻子吸气,对……就是这样。” 几次有规律的呼吸下来,普索洛感觉以前那个耳聪目明的自己又回来了,他正想努力看清救命恩人的模样,却被潮水般的睡意包裹,而在彻底坠入梦境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药量好像加得大了些,所以会带来一些后遗症——您大概会在暴汗中昏睡三个小时左右。” “但别害怕,我会看着您。” 一只乌鸦停在暴汗如雨的普索洛身上,透特对它伸手,它就跳到了祂的手背上。 “就算人家睡过去了,也不该被你当成脚垫呀。” 乌鸦抖了抖翅膀,活像人类耸肩的动作,说:“我还以为你在北大陆忙着传教呢。” “我来攒攒家底。” “嚯,是哪批幸运儿将得到你的馈赠?四处流浪的盖比亚人?北地的格努诺人?我算算……这群人信仰你还不到三个月吧?” 透特从容地说:“准确来说,他们还没有信仰我,今天的收获大概很久以后才会派上用场。” “那你这些天做的事是为了什么?” “让人们知道世界上存在着一类奇妙的,善良的,可以化解某些困境的生物。”透特微微一笑,“这个认知会为‘隐者’之名的流传打下根基。” “等等……别告诉我,你还没想好自己的尊名。” “噢,谢谢你的提醒,之前取的那个确实不能再用了。” 乌鸦一时失语,好久才嘟囔道:“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急啊。” “磨刀不误砍柴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透特拿起自己的七弦琴,“而且今天是个弹琴唱歌的好天气,干嘛想那么多?” 阳光在琴弦在跳舞,风随着乐音哼唱。乌鸦跳进祂盘起的腿弯,惬意地窝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