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来兮。”
阴风卷过,伴随着高大鬼差的低语,躺倒在地的少年从地上爬起,睁大双眼恍如隔世。
“父亲、妹妹,你们怎么在这?我不是已经死了吗?还是说你们也……”
苏醒过来的少年喃喃自语,无神的眼眸中透着几分悲戚:“是了,我亲眼看着父亲咽气,如今再度与父亲重逢,想来皆已不在人世。”
少年牙根紧咬,怒目噙泪:“我死也就算了,没想到,就连妹妹你,也没能逃过贼人毒手……”
“麟儿,你在说什么胡话!”夏先寿再也听不下去,用力摇晃着少年的肩膀,“你妹妹可还活的好好的,不仅如此,鬼差大人说了,她可是仙人转世,那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她再也不用受苦了!”
顺着老者的话语,夏麟也望见了不远处站立的高大鬼差,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叶桀顺势上前,举起手中的一纸残页,朗声念诵道:
“夏麟,你的命数已尽,以下是你的平生功过。”
“武德六年春,生于困顿人家,因故遭弃,得人收养。”
“贞观五年夏,掏鸟窝,砸碎五枚鸟蛋,弃之,扣二十阴德。”
“贞观九年秋,与父顶嘴,扣三十阴德。”
“贞观十二年冬,为父报仇,怒杀五人,扣两千五百阴德。”
“贞观十二年冬,身中横山大盗的摧心魔掌,逃亡中气竭而亡,享年十五岁。”
“平生待人接物,顺应天道,零散琐事所获阴德三百。前世余留阴德零。”
“共计负两千二百五十阴德。”
残页下方还有一段鲜红如血的墨迹,但叶桀没有将其念出来,那上面写道:
“阅此信息者,速将恶魂押送至噬魂渊,受魔罗殿审判!”
夏麟将头微微低下,聆听着鬼差桀将他的生平事迹道来,神色漠然。
到了临别之际,夏薇上前一步,拍着胸膛道:“父亲,哥哥,你们便放心跟着师父转生去吧,夏薇会替你们报仇。他年今日,夏薇定会用横山大盗的项上人头,告慰你们的在天之灵!”
老者伸手抹泪,一想到这可能是见到儿女的最后一面,他的内心愈发酸涩,却听叶桀提醒道:
“夏先寿,你可以顺利转生,但你儿子夏麟不行。他因为杀孽太重,已被冥府认定为罪大恶极之人,须被鬼差押送至噬魂渊,接受魔罗殿的审判才行。”
老者颤声问:“那我儿……我儿会怎样?”
叶桀摇头:“除了魔罗殿的修罗众,没人知道噬魂渊下方究竟如何。我只知道,凡是被押送至噬魂渊的恶魂,我都再也没有见过。据说那里有刀山油锅,拔舌剜心,石压兽碾,千刀万剐,专为作恶之人的魂魄而设立。”
“怎么会这样……”老者捶胸顿足,无比懊悔。
夏薇也有些过意不去:“哥哥是为了从追兵手中救我,这才杀了那些恶徒……我的前世应该留下了很多阴德吧?我能把阴德分给哥哥吗?只要他阴德够了,是不是就不用进噬魂渊了?”
叶桀摇头:“所谓阴德,是指死后才能通过生死簿确认的遗惠。就算你的前世乃是天上真仙,如今我也看不到,更无法增减你身上的阴德。”
说着,叶桀看了夏麟一眼:“更何况,就算你能把阴德给他,他亲手犯下的杀孽,也不是阴德多寡所能弥补的。这是冥府的规矩,我也无能为力。”
与神色哀戚的众人不同,夏麟倒显得十分坦然:“父亲,妹妹,不用为我担心,我杀了五个恶贼,早就已经够本了,如今就算让我在冥府受千刀万剐之刑,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夏薇心有所感,伸手准备拍拍夏麟的肩膀,手却直接从他身上穿了过去,就像穿过一阵雾气。
夏薇一愣,叶桀对此见怪不怪,却听夏麟又道:“倒是你,妹妹,我曾远远见到横山大盗一掌震毙一头猛虎,你真的能替我们报仇吗?不如就此忘掉过去,开启一段新的生活……”
面对夏麟的劝说,夏薇只是摇头,眼中燃着熊熊恨火:“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依依惜别后,夏薇独自向南行去,想到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父亲兄长二人,泪水早已挂满她的面庞,但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只是扬起素白的玉手,以手背向众人做出最后的告别。
她的另一只手中,正攥着一枚漆黑古朴的令牌,令牌表面刻着一个“桀”字,只要她催动令牌,不论叶桀身处何处,都能有所感应。
留在原地的叶桀目送夏薇远去,也不知道自己这位便宜徒弟,究竟能在这晦暗的世上,闯出一条怎样的道路。
一旁,夏先寿仍在为儿子的遭遇喋喋抱怨:“我儿杀的明明是恶贼,应该奖励他,给他增加阴德才对,为何反倒扣了那么多阴德?”
叶桀缓声道:“何为恶贼?作多少恶,扣多少阴德,才够得上恶贼的标准?又由谁来定夺?甲国与乙国交战,甲国人觉得乙国人是恶贼,乙国人觉得甲国人是恶贼,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你认为横山大盗那伙人是恶贼,兴许他们还认为你们是恶贼,他们反倒在替天行道。”
摇了摇头,叶桀继续道:“杀就是杀,没有对与错之分。犯下杀孽,就要受到冥府刑罚。”
夏先寿被叶桀说的一愣一愣的,半晌找不出什么辩驳的话语,最终只得哭丧着脸,叹息道:“罢了,好歹我的女儿安然无恙,我还能强求什么?鬼差大人,送我儿去噬魂渊吧。”
叶桀拿出缩地石与青冥枝,将身旁二人,都带到了噬魂渊旁。
来到高耸的黑山之巅,阴风席卷,黑云漫天,怨魂怒吼,鬼哭狼嚎。叶桀将夏麟领到山崖前,拿了块鬼差令给他,又扬了扬下巴道:“跳下去吧,有幽冥罡风的保护,你不会有事的。”
夏麟不疑有他,一个箭步便冲下山崖,身形消失在了层层冥雾的笼罩之下。
与此同时,叶桀怀中也传来剧烈震动。
他伸手入怀,将那纸残页掏出,却见墨迹飞舞,崭新的文字,开始在残页之上浮现。
生死簿记账:
贞观十二年冬,持有鬼差桀令牌的灵魂被押送至噬魂渊。
二阶鬼差获取百分之十嘉奖费。
鬼差桀获得了二百二十五阴德。
漆黑的文字旁,以猩红的血迹,绘着夏麟龇牙嗔怒,活似恶鬼的狰狞面容。
叶桀叹了一声,将残页收入怀中,随即再度动身,将老者送往奈何桥边。
路途中,鬼差往来不断。有身穿红衣的鬼差,手执遍布倒刺的漆黑长鞭,像赶牲口似地将一大群游魂赶上奈何桥,对于游魂的哀求丝毫不予理会,谁若叫声大了,便会狠狠挨一鞭子。有个一丈高的赤色妖鬼,用漆黑绳索将五十余人捆成一团,以蛮力拖着众多游魂前进。更有鬼差祭出飞舟法宝,像下饺子一样整船整船的往外赶人。
游魂一旦被鬼差赶上桥,便是再也退不回来的,无数游魂哭喊着后退,然而却有无形的屏障,截断了他们的退路,桥上只许向前,不许向后,任其喊破嗓子,哭断愁肠,也是无可奈何。
眼见种种异象,夏先寿终于怕了,身形也缩在叶桀后方,久久不敢往前挪动一步。
来到桥边,将诸多转生游魂的惨状看在眼里,夏先寿忍不住抓住叶桀的衣袖,感慨道:
“鬼差大人,我终于明白,能够遇见您,是件多么幸运的事情了,若不是遇见了您,如今像畜生一样被赶上奈何桥的,可就是我了,又何谈与儿女重聚……”
说罢,老者便要朝叶桀深深作揖,却被叶桀伸手抬住:“不必如此,我只帮善良之人。如今你前尘已了,便转生去吧。”
离去之前,叶桀也给老者塞了一块鬼差令,同时问出心中最后一个疑惑:“关于夏薇……按理来说,一品转生,应该能出生在帝王之家才对。你当初收养她的时候,可曾见到什么异象?”
“异象?”老者微微一愣,记忆仿佛也回到从前,“说来也怪,我发现麟儿的时候,他被包在破旧的襁褓里,而小薇,却是躺在河流上的一片莲叶中,周遭隐约还能见到梦幻般的彩霞。当时的我,只当自己是老眼昏花了,现在想来,那着实非同一般。”
叶桀将情况了然于心:“这么说来,夏薇乃是受天地造化孕育而生。”
闻言,老者瞠目结舌:“这世上竟真有人能无父无母,靠天地孕育而成?”
叶桀只道:“上三品的转生中,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传说中,那齐天大圣更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夏薇身上的情况也不足为怪。”
两人告别后,老者缓步登桥,身形逐渐隐没在桥上淡紫色的氤氲中,叶桀的怀中再度传来震动。
生死簿记账:
贞观十二年冬,持有鬼差桀令牌的灵魂顺利进行九品转生。
二阶鬼差收取百分之一引路费。
鬼差桀获得了一阴德。
随着文字一同浮现的,还有老者怅然若失,遍布皱纹的朱砂头像。
“一阴德……吗?”
送走二人后,叶桀也不禁盘算起收入得失。
“缩地石使用六次,耗费一百五十阴德。青冥枝使用两次,两百阴德。两盏黄泉水没用上,黄泉水一日之后就会失去功效,留都留不住,估计也用不到了,亏六百阴德。护灵符用了一道,三百阴德。一共花费一千二百五十阴德,赚取了二百二十六阴德,净亏一千零二十四阴德,还没算上日后请鬼差梅吃饭的消耗……如果不是短命孙送了我一千阴德,我身上的阴德都快见底了。”
叶桀叹了口气。
像这样的亏本生意,他在一甲子的时间里,不知进行过多少次,他为一个又一个游魂完成生前遗愿,有时甚至要倒贴阴德,再将他们送上奈何桥,过着入不敷出的鬼差生活。
只是这一次,事情似乎有所不同,想起那仙人转世的便宜徒弟,叶桀忍不住微微一笑,也不知道那位便宜徒儿,今后能为他的鬼差生活,带来怎样的改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