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金袍僧人看起来很年轻,约莫就二十来岁左右,但身为佛家之人,出现在这里就太不正常了,而且这人走路都不带声的。 尘渊大陆以灵入道,修道者大多集中在远离凡尘、灵脉强大的宗门道场之内,是以区别于人间凡人,有脱尘出世之意,但论世间真正超脱于尘外的,还得当属佛门与道教中人。 自月牙神君开创新的修行体系后,佛门与道教也转为修灵悟道,成就不凡,只是他们仍恪守道门祖训,一如既往地与世无争,相较于主掌大陆格局的超级宗门,能做到真正意义上不扰乱五州六国的人间秩序。 佛门与道教之人修身修心,并不是一定得终日坐禅悟道,他们有时也会默默行走天地之间,成就自身道法,虽身处凡尘,但心无尘念。 僧人游走人间,栖息于俗,都是正常不过,但鲜有走访于修道宗门之例,眼下这位身穿金裟的年轻和尚突然出现在云霄阁,便是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芥尘此刻便又惊又疑,迎着耀眼的光线,自水边猛然站起,警惕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在谷内?” 年轻僧人双手合十,平静道:“阿弥陀佛,施主不必惊慌,小僧自然是来拜访袁谷主的。” “哦……”芥尘暗自松了一口气,态度变得恭敬了许多。 紧接着,他突然灵机一动,问道,“大师,您见过一个姓薛的老僧吗?” 年轻僧人笑了笑,不知这少年为何会问出如此有趣的问题,平静摇头道:“佛家之人多以法号相称,至于俗家本姓,倒是很难知晓,就算知道姓氏,天下佛门众多,也难辨小施主口中所提之人是谁。” 芥尘点了点头,尴尬地挠了挠头,自己怎么能问出这种幼稚的话呢?难道是自己一直好奇薛大师身份吗? 他转念想了想又道:“大师,那您最开始的话是何意啊?” 中年僧微微一笑道:“小施主体内似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禅意,准确来说,就在你的心上。” “额?……”芥尘怔了怔,不知如何作答。 “稀客啊!” 一道深沉的声音响起,光影变换间,泉水微动,袁贞道凭空出现。 僧人合十行礼,态度恭敬。 袁贞道没有正眼看他,而是从掌纹玄盒内取出一些瓶罐递给芥尘,嘱咐道:“这些是一个疗程的丹药,吃完了后续再说,你先回风竹亭,按照门师要求好好修行,切记不能受寒受伤。” 芥尘点头接过,背着行囊,抱起幼狼便离开。 袁贞道终于斜了年轻僧人一眼,冷笑一声,迈步转身。 年轻僧人也不恼,静静跟着他进了一间树阁。 “净觉大师佛法高强,不是超脱于尘吗,怎么还能记起家里的双亲?”袁贞道关好门,在低矮的茶案前盘坐下,兀自拿起一杯茶抿了一口,也不看对面之人。 名叫沈少忘的年轻僧人有些汗颜,轻轻对坐下来,手提长袖给谷主斟满热气腾腾的茶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犹豫问道:“谷主,含月楼事变之后,家母是您给疗伤的,她的真实情况可否透露一二?” “哼!” 袁贞道冷笑一声,盯着眼前之人道:“你若真关心她的死活,就自己去凌霄峰看看她还有没有气吧!” 沈少忘脸色平静,陷入了沉默。 许久之后,他又抬眼,神色有些紧张,但并未表现明显:“阁主的命稿真灭了?” “砰!” 袁贞道重重地放下茶杯,冷冷地盯着他:“莫不是如此,你这个不孝子能回来一趟?” “阁中弟子皆知阁主大弟子是尹岚,却不知她还有一位薄情寡性的师兄,也就是这个师兄,在承天殿授业时拒不拜自己的双亲为师,抛弃了宗门,抛弃了挚爱,选择了遁入空门,追求无上佛法,着实有趣!” 这话一出,沈少忘又沉默了,脸色僵硬。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即便这个答案他早已知晓。 看着他一声不吭的样子,袁贞道就来气,怒声道:“既然来了,老夫今日就要问个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竟去学你母亲,选择悟那狗屁的佛法?” 年轻僧人深吸一口气,想起凌霄峰绝顶上的那处道观,想起那位身穿道袍的掌门大长令,摇了摇头:“小僧没有学她,而她最终也没有选择佛门,而是道门。” 袁贞道大怒:“你少跟我在这里胡诌,说人话!” 沈少忘双手合十,低头不语。 “多少年了,还是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没有!”袁贞道怒不可遏,摔杯赶人,“滚!滚出云霄阁!” 年轻僧人终究没喝一口茶,踌躇了一会儿,轻叹一声起身,行礼告辞。 阁主既然命稿已灭,那也无力回天了,但大长令重伤,只能靠袁谷主全力救治,也只有他清楚母亲的状况,可眼下谷主盛怒滔天,拒不告知于他,也属实无奈。 “等等!” 在他开门离去之时,袁贞道转头望着他:“刚才那个少年你也看见了,你所说的禅意是何意思?” 沈少忘转身回应道:“小僧也估摸不清,只是感觉他心口传来一种玄之又玄的感应,有点像佛圣的禅意。” “你见过佛圣?”袁贞道冷哼一声。 沈少忘摇了摇头。 听到这回应,袁贞道更烦躁了:“还有没有有用的?关于这少年的。” 沈少忘思忖了一会儿,平静道:“此子想必是个大气运之人,日后成就定会不凡。” “这还用你说?滚吧!……” “砰!” 树阁木门被无情关上。 年轻僧人无声告辞离去。 芥尘来到谷外,等了好一会儿,小仟才背着沉沉包裹姗姗来迟。 二人向风竹亭而去,小仟开口问道:“阿尘,你刚才看见一位僧人进谷了吗?” “看见了。” “听说他是就是少阁主?” 芥尘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这种事他怎么知道,于是径直迈步赶路。 小仟觉得他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忍不住抱怨道:“你帮我拿一点啊,你都背着个空包袱!” “这么重?你这装的什么东西?”芥尘闻声接过她肩上的行李,十分震惊。 “无花果、雪梨、灵桃、猕猴桃、蜂蜜……都是咱们落英谷的特产,风竹亭吃不着!这次王冬可大出血了,估计现在还在房间偷偷抹鼻涕呢……” 芥尘:“……” (二) 第二日,风竹亭北崖广地。 风和丽日,云雾游林。 今日是外门新弟子的第一堂开道课,三块巨大的青石上人,他们昨日已经领了宗服,如今都是清一色的青衣道袍,只是大多年纪稍小,穿着这样反而更显稚嫩。 暖阳正好,丙阁青石的最后方,芥尘孤独的落在光影里,周围的弟子和他拉开一大段距离,明显对他很排斥。 和煦的山风徐徐吹来,天地灵气随风波动,三阁弟子都在冥神安坐,四周静得只有轻微的呼吸吐纳之声。 外门开道授课的第一天,他们既期待又紧张,因为开课的乃是重要人物,他们连交接口语都不敢,只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三位中年门师默默侯在青石一旁,该交代的都和弟子们交代了,只需静待人来便可。 此时的落英谷外,有一身穿白色剑袍的女子仗剑而立。 她静静地站在晨曦下,迎着冬日里那飘扬如絮的风,看着那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一步,又一步地走近。 冬风如歌,沙沙作响,故人相逢于狭路。 身穿金色僧衣的年轻人顿足,微微稽首、双手合十,却不念佛号。 僧人起步,擦肩而过。 白衣女子没有转头,却终是开口道:“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年轻僧人再次顿足,沉默,亦是没有转头。 两人就这样彼此站在同一条线上,视线却天各一方。 “阿弥陀佛。” 这名叫沈少忘的年轻僧人终于开口,也颂出了那句佛号,可他却并不想叙旧,甚至一刻都不愿意继续待着,加速离去,一步不曾回头。 白衣女子抬首望天,冰冷的脸上浮现一抹难以察觉的疲惫,悲伤又无奈。 师兄走了,从此以后,她便成了大师姐。 天光很亮,刺痛了她的眼。 她挥了挥绣袍,御剑于空,直上青天。 风竹亭上空,一道铮响至极的剑鸣呼啸而起,闭眼冥神的新弟子齐齐睁开双眼。 云层滚动,一道白光穿云破雾,如惊雷般落在了崖坪前。 这是一道独特的白衣倩影,冰冷的容颜,靓丽的风姿。 她执剑行来,化为光影,几步便掠至崖边青石前,烟尘微起。 “好强!……” 白逸舟坐在甲阁青石的前方,下意识就将嘴边的话说了出来,但后半句咽了回去,那便是:“好美!”。 经过上次的出丑,他也有些小心了,最关键的是这白衣女子相较于温柔的李小宸,明显不好惹,光气势就要吓死个人。 芥尘神色微微波动,原来是她。 “见过大师姐!” 青石间光影移动,所有弟子齐齐站起,躬身行礼。 唯一穿白衣剑袍的年轻女弟子,只有云霄阁大弟子尹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