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九月末梢的最后一天,天空朦朦胧胧的又飘起了小雨。一大早,驿馆内便等来了燕宫的通传,燕王宣见赵国使者入内觐见。
昨夜楼缓不知去了何处、何时方归,反正于外庭相见时,赵章只见得他一脸的萎靡之相。
两人相互见过礼,他也没有多问什么,盟国大事,内有乐池照拂,外加楼缓彻夜游说,想来该是有八九成的稳算。
赵章原本还思量着燕国方面可能要晾他们几日,为的是在结盟之约上取占一丝先机,却未曾想这位新继的燕王行事竟这般果断。
可见于外事内政,燕王还是有着极大的决策之权。
驿馆所在的街道距离蓟都宫城不是很远,两人各自上得前来迎接的轺车,沿着内城的中轴大街行进了约一刻钟、便隐隐能瞧见燕王宫城的外墙。
远远望去,宫城的规模不小,比之于赵国龙台,单论面积似乎也相差仿佛。
然走进之后,却发现、比之其恢弘壮丽的外相、宫城内部竟显得惊人的荒凉,放眼望去尽是光秃秃一片、花草植被更是少的可怜。
不过倒也算是有股另类的大气磅礴了。
虽还未相见,赵章此刻已经对燕王有了第一个潜在印象,至少对方不是个耽于享乐的主。
进了宫城甬道,一条大红地毡一直延伸向正北方的大殿,赵章二人这时走下马车,云履踩上早被雨水打湿的地毡,步行朝着大殿行去。
正逢天际小雨淅沥,赵章只觉眼前朦胧一片,楼缓似乎注意到了太子有些异样的眼神,开口小声解释道:“昔年齐军攻破蓟都,不仅毁坏了燕国宗庙、掠之宝器,在列国的干预下,齐军撤退之前,还焚了燕国的宫城,太子今日所见,是燕王即位后重新修缮的。”
赵章了然地点了点头,却没有回话,沉思的心神不知瞟向了何出。
这时在宫人的引领下、二人先后迈进了大殿前檐台下的一处署房。署房内有十几个人,为首的中年宦官似乎和楼缓相识,见两人进屋,赶忙上前迎了上来。
“外臣拜见太子殿下、拜见楼缓大夫。”
“燕王宫的宦者令王顺。”楼缓娴熟地引荐道。
赵章立刻拱手回了一礼。王顺弯腰笑道:“太子真是彬彬有礼,君先在此间稍歇片刻,大王稍后召见。”说罢伸手向前引道。
“有劳了。”赵章点头道。
这间署房应是作大臣入朝之前搜身之用,只见不大的空间里此刻摆着几个精致的木架,上面有条不紊的放着十余把带鞘的长剑。
二人也自觉的解下腰间佩剑递放到上面,却是没人再敢于搜二人的身。
这时几个宫人从屋外架进来一個半人高的燎炉,炉内散发的热气蒸的周遭冷气微微发生扭曲,一侧的仕女捧来两个绣墩置于炉侧,赵章缓缓落座,顿感身子一暖。
燎炉形似圆鼎,鼎口开着小孔,但孔内却没有呛人的烟气飘出,赵章抽出笼在袖内的双手,在炉顶的上方来回翻转着,不时揉搓两下。
这个时代的平均气温虽然要略高于后世,但毕竟也是快要入冬的时节了,蓟都今日又下了雨,降温着实有点严重。
虽然没有温度计,但赵章估摸着室外的气温已经不足十度了。虽说温度低的还不是很夸张,但赵章身披的裘袍之下还是那略有些单薄的夏衣,穿在身上根本就不保暖。若非有外人在场,他不得不顾忌身份礼仪,此刻恨不得从云履内抽出脚丫,放在炉旁烘烤。
“今年夏季水灾肆虐,冬季又来得这般早,黔首们恐怕是难熬了。”赵章小声地嘀咕道。
赵章尚且如此,普通的底层百姓可还没他们这般多的取暖花样呢,光是这炉内的木炭,便不是一般的人能消费起得,且这个时代没有棉花,贵族还能以狐裘、毛皮、丝绒取暖,寻常黔户被褥都是用麻料为罩,干草、秸秆、芦苇以填充,那玩意根本就是个漏风的麻袋,并且盖个几年就和破门板子一样凉。
正如后世杜甫所吟的那般‘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唐朝都那鸟样,而今时的物质条件,还远远不如千年后的大唐。
就连邯郸年年冻毙者都是不少。
赵章突然想起后世一句常用的词汇‘贫富差距。’今时再念起,无论那个年代都一样,所谓的贫富差距,无非是体现在对物质的刚需之上。
而前生和今时,只不过是物质所需的不同罢了。
赵章嘀咕声音虽小,但署房内亦是寂静非常,宦者令王顺侧目看了一眼,心下颇为不解,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国储君,怎么会这般关注底层的民生呢?
但他却没有多想,因为这时屋外已经传进来一道尖细高亢的声音。
“宣。赵国使臣入内觐见。”
赵章有些不舍地起身,紧了紧身上的裘袍,缓步朝着屋外走去。
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再次眺望向台阶上的大殿,身子忽然没有刚才那般冷了。
赵章侧脸瞅了眼一侧的楼缓,只见其一脸的慎重之相,清矍的脸上、有神的双目不时瞥向手中的笏板,笏板上刻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迹,而他似乎正在默叙着其上的内容。
赵章手上也有一块,并且还是更为精致的玉边象牙的,只不过上面空无一字罢了。
燕宫的大殿很新,赵章甚至都能闻见门扉上树漆挥发而出的刺鼻气味,殿内空间不大,但显得却十分明净亮堂,也很暖和。
此时殿内左右两侧已经跪坐了几十人,皆是身着大蓝朝服的燕国宗臣。
两人方一走进大殿,众臣的目光纷纷侧目而来,与此同时殿首着冠冕者亦倾神而望。
“外臣赵章,外臣楼缓,拜见燕王。”赵章二人弯腰朝着大殿上首恭敬揖拜道。
二人礼罢,上首头戴冠冕的燕王也对着二人缓缓施了一礼。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太子、大夫,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寡人未曾远迎,失礼之处还望见谅。”浑厚的声音回荡于大殿。
两人忙道不敢。
“昔年寡人客居邯郸,多蒙赵王拂照,赵王于寡人、如父兄之于子弟,经年未见,赵王贵体安健否?”燕王问道。
“父王身体安康,入燕之时,父王让外臣代向燕王问好。”赵章沉稳回道。
“劳烦赵王惦念了,太子于蓟都所居可有何处不舒否?”燕王又问道。
“燕赵同景,外臣所居,无有任何不适。”赵章再道。
又是一番相互的礼敬之后,赵章楼缓二人这才分坐在了大殿右侧、提前留备好的软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