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的笃笃声和脚步声消失在后堂之后,明戒堂正堂上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 大门关闭之后,屋子里本就一片阴暗,此刻烛火摇弋之下,地上躺着一具脑浆爆裂的死尸,屋里又弥漫着血腥的气味,更是让人感觉浑身发毛。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噗通一声响,地上韩庸的尸体突然动了一下。顾昌吓得惊叫了起来,兔子一般窜起身来躲到李徽身后。 李徽也吓得头皮发麻,顺手将一旁的烛台抄起来。但韩庸的尸体动了一下便再也不动了。李徽吁了口气,慢慢上前观瞧,这才发现是韩庸死前抱着脑袋的手耷拉了下来发出的动静。此刻的韩庸半边脑袋血肉模糊,早已死的透了。 “他……他死没死啊?”顾昌双手遮着脸,压根不敢看地上的尸体一眼,颤抖着声音问道。 李徽道:“你怕他活过来找你索命?” 顾昌咽着吐沫强自撑着颜面道:“我怕什么?他死有余辜。” 李徽冷笑道:“那么你呢?他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么?他对你忠心耿耿,你一点也不为他的死感到难过?倘若他化为厉鬼,岂不是要找你索命?” 顾昌吓得差点尿裤子,怒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他那些话都是一派胡言,你也相信?” 李徽冷笑一声,不再跟他多言。 屋子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李徽站在韩庸的尸体前看着他,恐惧已经慢慢消退,此刻只觉得韩庸是个可怜虫。这厮固然是该死,但被他的主子当场打死,怕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过的结局。 今日之事,再一次证明了这个时代的残酷和无情。再一次证明了顾家非久留之地。他们可以随时杀人,撕掉平日的伪装面目,从风度翩翩的上位者到刽子手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除了他们自己,其他人都死不足惜。 不但顾淳如此,甚至连顾谦也是如此。 因为李徽已经看出来了,顾谦是故意将事情引入这个结局的,可以说,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顾淳打杀韩庸之前,是顾谦给他创造了机会,屏退众人。并且用强硬的言语逼着顾淳不可对韩庸网开一面。所以韩庸才会孤注一掷说出那些话来。 顾淳打杀韩庸,便是顾谦想要的结果。在顾淳动手的时候,李徽无意间看到了顾谦的表情,他是带着得意而平静的笑,既没有阻止,也没有惊讶。 李徽已经差不多能想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就是要逼得顾淳动手杀了韩庸,从而将这件事控制在一个范围之内,并且握住顾淳的把柄。以此作为筹码,和顾淳进行一次家族内部的交易。 此刻顾谦请顾淳去内堂说话,定然是在商议达成妥协的条件。无论是顾淳还是顾谦,他们最终都会以顾氏家族利益为优先考虑项,而不会因为内部的争斗而损害家族形象和利益。因为那是他们的根本。顾家所有人,都在吴郡顾氏这个屋檐下得到庇佑。屋檐倒塌了,所有人都要淋雨。 顾谦从一开始便没有想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要做的便是惩罚家族中的一些人过界的想法,给予他们一次严厉的警告。同时尽量保持家族利益的最大化,而不是相反。 李徽看清楚了这一切,当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大晋朝的这些高门士族之家,一切都是以家族利益为出发点,维护的是家族的利益。为此他们可以随意牺牲任何人。当然也包括自己。 李徽现在有些好奇的是,韩庸之死该以怎样的局面收场。毕竟如顾谦所言,韩庸并非顾家奴仆部曲,只能算是宾客。顾家既不想声张此次纵火盗粮之事,那么韩庸的死该如何对外解释?毕竟,即便是豪门士族,随意杀人也是不被允许的。 李徽想了很多,最终汇聚成一个念头,那便是早些离开顾家,早些寻找新的出路为好。此处不可留,更不可同顾氏有更为深度的捆绑。 李徽默默的看了韩庸的尸体一会儿,终于走到一旁扯下一块布幔盖在韩庸的尸身上。 半个时辰后,笃笃笃的拐杖声响起。顾谦和顾淳一前一后的从明戒堂后堂走了出来。两个人的面容都很平静,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 看到韩庸的尸体上被人盖上了,顾谦问道:“李徽,是你盖上的么?” 李徽点头沉声道:“人已死,给他些体面。” 顾谦点点头道:“做的对。” 顾淳在寿公椅上落座,沉声开口道:“顾昌,你过来。” 顾昌战战兢兢的走向顾淳,站在他身前低声道:“阿翁!” 顾淳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咬牙怒骂道:“混账东西,即日起闭门思过一个月,不准出门半步。倘若敢出门半步,打断你的狗腿。今日之事,露出半个字去,扯了舌头打了所有牙齿,叫你从此成为废人。” 顾昌捂着脸点头跪下磕头,哪里敢多说半句话。 顾淳喝道:“滚开一旁。” 顾昌连滚带爬的躲到一边去,捂着脸自怨自艾。 顾淳转头看向李徽,沉声道:“李徽,你过来。” 李徽缓步上前,拱手行礼。 顾淳上上下下打量李徽几眼,沉声道:“这一次你立了功劳,你想要什么奖赏?” 李徽忙道:“家主,在下并无寸功,也不要什么奖赏。” 顾淳沉声道:“也轮不到老夫赏你,你家东翁自会赏你。老夫只问你一句话,这韩庸是怎么死的?” 李徽愣了愣,一时没明白顾淳的话。韩庸明明是他亲手打死的,却为何要问自己这个问题?但一瞬间,李徽便明白了过来。今日自己在场全程目睹他杀了韩庸,自己便是目击证人之中唯一一个他不放心的人。他问这个问题,就是想要自己明白这一点,同时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此刻的回答极为重要,干系生死。 李徽脑中急转,集中生智,沉声道:“禀家主,南宅管事韩庸监守自盗之事败露,羞愧难当,撞柱自尽了。” 顾淳静静的坐在寿公椅上,脸色似笑非笑,转头看向顾谦道:“谦之,这韩庸是撞柱自杀而死的,你也看见了是么?” 顾谦面露微笑,点头道:“正是,老夫亲眼看见此人因愧对家主之恩撞柱而亡。” 顾淳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倒算他还有些羞愧之心。虽然死有余辜,终究还知道羞耻。回头弄副棺材葬了他,他家里人也给些钱粮抚恤。毕竟在我顾家多年,过是过,功是功。” 顾谦道:“家主放心,谦之会安排妥当的。” 顾淳微微点头,双目闪烁精光看了一眼李徽,沉声道:“李徽,去叫外边的人进来,告诉他们韩庸是怎么死的吧。还有,所有抓获的匪徒回头全部送往北宅,交给北宅发落。” 李徽垂目拱手,低声道:“遵命!” …… 事态平息的很快。仅仅两三天后,关于东湖庄园失火的事情便悄无声息的平息了下来。 原本在顾家内部还议论纷纷的这件事,在连续有人闲聊时被管事发现,将他们关进柴房且皮鞭子伺候了之后,便再也没人提及过。 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顾家各座庄园都换了新的管事,许多人突然的消失了。比如顾家东湖庄园的管事卢方,卢方的外甥,在库房负责进出货物的年轻仆人,还有其他庄园的一些人。 南宅管事韩庸自杀而死的事情,他的家眷也没有闹腾。在韩庸安葬之后,他的夫人便带着两个儿子离开吴郡回乡下去了。南宅主人顾谦亲自相送,给了不少钱粮赏赐。 吴郡城北的乱葬岗上,一夜之间多了十几座新坟,无名无姓无碑,也不知死者的身份。当然,对于知情人而言,自然知道那些新坟之中埋着的是谁。 马鸣和他的几名被抓到的手下在韩庸被打死的那天晚上便被全部秘密处置。卢方等几名历年来参与偷盗顾家粮食的管事也被随后处置。那些新增的新坟的主人便是他们。 为了彻底的封锁消息,杜绝任何消息的外传。当日在明戒堂的人都被告知,但有半个字泄露出去,便将受到严惩。无论是顾氏旁支族人,还是家中的仆役人员,都将如此。 顾家南北两宅态度一致,对于这件事的处置态度坚决而迅速。一旦这个百年家族森严的制度执行起来,一旦家族当权者重视起来,整个家族内部便会如同一台无情而恐怖的机器一般的运转。将所有不利的因素尽数消除,将所有不服从和损害家族利益的人碾碎。 这便是世家大族的力量和威严,哪怕是吴郡顾氏这样的已经正在没落的世家大族,依旧能做到这一点。 甚至,即便消息泄露出去,他们也能很快的进行补救。毕竟,世家大族之间盘根错节,相互依存,互相照应,互相维护。只要不涉及根本的利益,不涉及一些敏感的政治立场问题,都可以替对方捂着盖子。毕竟今日自己帮别人,明日遇到类似的事情,别人也会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