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徽躬身道:“不敢,在下岂敢和东翁同坐。况且我也不渴。” 顾谦微笑点头,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抬头环视四周田野,说道:“看看这庄稼的长势,甚为喜人。老夫问了那些农夫,他们告诉我,即便之前受了干旱,伤了些元气。但因为在禾苗将要枯死之时过了一遍水灌溉,所以总体长势不受太大影响。今年的收成,估计也影响不大。” 李徽点头道:“如此甚好。” 顾谦心情喜悦,指着远处的田地道:“你瞧,和那一片禾苗比较起来,便可知分别。北边高处是别人家的庄田,即便如今下了雨也是一片枯黄之色,再也难以恢复生机。但我东湖庄园不同,绿苗如毯,一派生机啊。那些田亩,没能续上关键的一波水救命,今年怕是颗粒无收了。” 李徽早看到了这些,来的路上,便看见东湖庄园这一片绿意盎然,但其他水田里禾苗枯死,雨水自然也回天乏力。形成鲜明的对比。 “恭喜东翁。”李徽微笑道。 顾谦转过头看着李徽道:“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这些都是你的功劳啊,难道你不觉得高兴么?” 李徽躬身道:“不敢,在下可没有功劳。都是东翁的决策,跟在下没有任何的关系。” 顾谦微微一笑,轻声道:“李徽,老夫知道你受了委屈,心里很不开心。甚至对我顾家有些怨恨。是也不是?” 李徽道:“在下不敢!” 顾谦沉声道:“其实,即便你有这样的想法,也是难怪。那日,我顾家确实不该那么对你。老夫也很遗憾。老夫去为你求肯,但是却也无用,害的你差点被下了水牢。但事实证明你是对的。天降甘霖,一切应验,你不但没有胡言乱语,而且让我顾家庄田免受损失。不但无过,反而是有大功的。” 李徽沉声道:“那件事是东翁的决定,在下并没有要东翁这么做。所以,在下不敢言功劳。” 顾谦点点头,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田埂边缘,负手看着周围的一片绿海,沉吟道:“你确实没有要老夫那么做,但老夫却是因为你说的那些理由决定赌一把。若非是你说的有道理,老夫断然不会那么做。你不肯承认,是心有余悸,怀有戒心,生恐我顾家又要对你做些什么。这也难怪。但在老夫心里,却从无怪罪你的意思。其他人的所为,你不能算在老夫头上。” 李徽躬身道:“在下岂敢。” 顾谦继续道:“事情过去便过去了,你又何必挂在心上?要我说,少年人受些委屈,往往是好事。你受不了这委屈,又怎能立足于世?如何能出人头地?” 李徽楞了楞,突然觉得今天顾谦说的这些话超出了自己的想象。顾谦完全没有必要跟自己说这些,他的身份地位高,完全没有必要跟自己解释这些。自己不过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少年罢了。顾谦说这些话,有些突兀。 “李徽,老夫对你很好奇。引水灌溉之事,以及对这场飓风大雨的预测都令人惊讶。老夫问了旁人,你随母来吴郡十几年,并未见你有特异之处。家塾先生也说你并不聪慧,平日沉默寡言,胆小怯懦,不与人交往。但老夫见你,却并非如他们所言。你能言善辩不说,懂的事物老夫都闻所未闻。你可否告诉老夫,这到底是为什么?”顾谦凝视李徽问道。 李徽吓了一跳,这顾谦居然暗地里调查了自己的过去的事了,生出了巨大的疑惑。自己穿越之后的性格和行为引起了他的怀疑。其实母亲和丑姑也都表达过相同的意思,前段时间李徽听到她们之间的交谈,便是觉得自己变得令她们感到惊奇。 附身的皮囊原来是个愚钝胆怯的闷葫芦,自己显然不可能延续他的性格。自己也装不来。所以产生了人设上的差异。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东翁,人总有开窍的一天。这并没有什么奇怪。况且,之前的我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我只是不说罢了。”李徽道。 顾谦微笑点头道:“倒也有几分道理,人都是会成长的。那么,我问你,你那日主动提出要帮老夫解决引水灌溉之事,难道真是如你所言的那般,是为了报恩?” 李徽道:“自然如此。” 顾谦呵呵笑道:“可据老夫所知,你对我顾家恐无好感。你在家塾之中常常受顾昌顾云他们的嘲讽欺辱是不是?你还说过,总有一天你要讨回公道,让他们给你磕头道歉是不是?你对我顾家,当是充满了恨意才是。” 李徽头皮发麻,顾谦果然调查的详细。自己的记忆中确实有在家塾之中被顾昌顾云等顾家子弟呼来喝去,欺辱霸凌,被当成奴才使唤的那些片段。或许当时的李徽说了什么过头话也未可知。这些却是都被记录在案的。 顾谦这么问,便是怀疑自己对他说谎,怀疑自己有什么企图。 果然,今日他叫自己随行,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他问这些话的用意何在?让人甚为疑惑。 “东翁,家塾之中发生的那些事只是孩童之间的打闹罢了,东翁不提,我都记不起来了。更谈不上对主家有什么不满。至于那日主动提出帮着东翁想办法引水灌溉之事,确实是因为怀着感恩之心,想帮东翁分忧。我娘跟我说过当年她回顾家的事,当年是你收留了我娘和我,我们母子得以托庇于顾家大族之下,得以平安度日。如此恩情,岂能不铭记于心?遇到东翁忧心之事,自然是想帮东翁分忧。”李徽字斟句酌的回答道。 顾谦微笑不语,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凌厉的光芒。 李徽又道:“当然了,在下也有些小小的私心。” “哦?何种私心?”顾谦挑眉问道。 “我已经十七了,还靠着母亲养活。我身子又瘦弱,无法在外边做事,便想着能在东翁身边谋个跑腿办事的差事。那日东翁拒绝了我娘的请求,我便不知天高地厚站出来了。我承认自己是想在东翁面前表现一番,证明自己可堪一用,好让东翁另眼相看。仅此而已。”李徽低声道。 顾谦看着李徽,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眼神柔和了起来。 “原来如此。那便能解释你为何选择不去家塾读书的原因了。原来你是一片孝心,不忍见母亲辛劳,想要挣钱奉养母亲。很好。你能坦诚相告,老夫很是满意。李徽,你过关了,从今日起,你便跟着老夫吧。我身边正好缺个能办事的亲随。今后,你便替老夫跑跑腿,办办事。你看如何?” “什么?”李徽作痴呆状。但很快,心中便明白了过来。 今日顾谦之所以说了这些话,奇怪的询问了自己这么多事,其实是对自己的一种试探。他已经决定让自己在他身边做事,只不过他对自己还不放心。 李徽猜的没错,顾谦今日正是要对李徽进行一番试探。 顾谦作为吴郡顾氏家族中的重要人物,他身边的人都必须经过筛选,必须要值得信任。李徽此次帮助他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万亩庄田没有因为干旱受到损失,少家主顾琰承诺给桓大司马的军粮便不用担心了。这是立下了大功的。 李徽这少年是有本事的,但顾谦必须保证此人值得信任。顾谦所担心的便是李徽帮自己解决问题的目的。所谓的报恩之说,顾谦是不太信的。反而是李徽承认他是想谋个差事,养活家人的理由更真实。 如此一个有本事的少年,顾谦当然要收罗在身边,替自己办事出主意。顾氏如今名望低垂,正需要广罗人才,努力振兴。当然,作为这当中自然安抚李徽之意。毕竟家主之前所为,对李徽甚为不公。 李徽低头沉吟着。之前他确实希望能够依附顾家,借助顾家的名望获得一些发展。但是三天前的那件事后,李徽不得不小心谨慎的做出决定。 而且,直到目前为之,顾家都没有对那日最自己的无端行为表示任何的歉意。虽然李徽明白,这些高门大族不大可能会向自己低头道歉,但是倘若他们以为这是对自己的一种施舍,没有任何的悔意,自己便要认真考虑自己的选择。否则,将来可能会遭受同样的境遇。 “怎么?你不愿意?你可知道,即便是顾家子弟,想要在老夫身边做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见李徽犹豫不决,顾谦沉声说道。 李徽抬起头来沉声道:“承蒙东翁看重,给我这样的机会。我知道,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但是……请恕在下不能答应。” 顾谦眉头皱起,沉声道:“你不是希望能够得到一份差事,奉养你的家人么?老夫会给你优厚的待遇,让你全家衣食无忧。” 李徽苦笑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也会这么做。但却未必在顾家做事。我已经和母亲商定了,过几日便变卖家资回丹阳郡去。我父在丹阳郡留有一处外宅,在当地也有些亲眷,我们回丹阳郡置办几亩薄田,也是能活下去的。” 顾谦讶异道:“什么?你们打算回丹阳郡去?” 李徽缓缓点头道:“是。在下今日也借此机会向东翁告别,感谢东翁这么多年来对我母子的照顾。我们铭记在心。” 顾谦神色黯然,叹息道:“老夫没有照顾你们什么。哎,看来这次的事情,你们确实被我顾家的所为伤了心了。是我顾家行事不当,留不住人心。老夫甚为惭愧。” 李徽拱手道:“东翁千万别这么说。我们承受不起。我们母子只想过平静的日子,并无他意。当然了,我娘确实吓到了,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决定。” 顾谦看着李徽道:“可是,你回丹阳郡又能做什么呢?难道当真种田养家?岂不是浪费了你的才能?” 李徽微笑道:“在下可没有什么才能,在下一介百姓而已。” 顾谦沉吟不语,皱眉思索着。 李徽缓缓脱下新袍子,揭开发髻上的丝绸发带,仔细的叠好摆在小木桌上,躬身道:“东翁,我想你也没有什么要吩咐的话了。在下告退了。” 顾谦依旧沉默不语。李徽拱了拱手,转身缓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