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这个习惯是他和苏泽学来的,苏泽想事情的时候就喜欢这样轻轻敲击桌面,极富有节奏感。 这次他倒是认真思考了一下苏泽所说的是否可行,不像之前苏泽谈及要让士绅交税时那样如临大敌了。 苏泽的意思是想要鼓励商人去饲养牲畜,给商人们一些便利,适当的提高一下商人的地位,这在朱瞻基看来只是小事罢了,只要能保证不出什么岔子,他觉得是可以试一试的。 先前苏泽所说的那些事情太大了,不能妄动,若是没有做好充分准备,大明的根基都要被动摇。 要知道,整个大明朝堂,上至六部部堂,下至各处县衙,都是读书人说了算的,整个大明朝堂都是那些儒学读书人撑起来的。 优待读书人更是从大明开国后就开始施行的政策了,至今已经许多年了,朝廷和读书人都习以为常了,朝廷需要读书人帮着维持统治,自然要给些好处出去,可若是连读书人也要交税,不但要交,还要交比百姓更多的赋税,那些读书人必然不可能答应的。 到时候引起朝野非议,天下读书人的反弹,除了武力镇压别无二法,可武力镇压了之后呢,谁又来协助朝廷治理天下? 可苏泽所说针对商人之事则不同,如今苏泽只是要提高商人的地位,希望朝廷对商人多重视些,此举在朱瞻基看来,朝廷是有可能答应的,只要让朝廷看得见好处就行,证明此举对朝廷有益便可。 若是如苏泽所说,收上来的商税能让朝廷满意,那么加大对商人的扶持也不是不可以。 沉吟良久,朱瞻基问出了他的疑惑,“苏兄,如你所说,朝廷准许商人去关外养殖牲畜,并且牲畜可以贩卖,固然对朝廷有许多好处,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那些商人不愿意怎么办。” 朱瞻基倒是觉得此举可行,反正朝廷也不会损失什么,大不了就是瓦剌人南下劫掠的时候先抢那些商人的,对朝廷其实没多大的损失,可这一切前提是有商人愿意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关外。 朝廷同意倒是不难,可到时候要是没商人愿意去可就闹了笑话了。 苏泽嗤笑一声回道:“你放心好了,只要让商人们看到其中的利益,必然有人愿意冒风险的,而朝廷需要做的就是让商人看到其中的利益。” “你对于商人还是不太了解,虽然他们狡诈,贪婪,可正是因为他们贪婪,他们才会愿意承担风险,前提是要让他们看到其中的利益!” 苏泽丝毫不担心没有商人愿意去关外,商人这个群体其实很复杂,一方面他们很保守,另一方面他们也十分胆大,只要利益足够,别说去关外了,就是让他们卖国他们都愿意。 顿了顿苏泽继续补充道:“先在西山这里试点,招揽一批可靠听话的商人,先让他们去饲养牲畜,让这些人看见利益,等到时候朝廷打下了关外的土地,再开放政策,自然有人会愿意的,你不用去考虑这些,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朱瞻基皱着眉毛若有所思,良久才呼出一口浊气,问出了最后一个疑问,只要这个问题解决,他觉得此举也许真的能行。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到时候那些去了关外的商人不受控制又怎么办呢?” 这是朱瞻基最担心的事情,他还是对商人有些不放心,万一商人们去了关外之后不受朝廷控制,那是朝廷和他都不想看到的事情。 苏泽听闻此言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手指不断指着朱瞻基,“瞻基,多虑了,这点我早就想到了,关键是朝廷根本不需要怕他们不受控制啊!” “难不成他们养出来了牛羊不卖给大明,去卖给那些瓦剌人不成?” 苏泽实在有些没绷住,朱瞻基能想到这点他还是很欣慰的,可一想到那些商人冒着被砍头的风险把养出来的牛羊牵去想要卖给瓦剌人苏泽就想笑。 “首先,瓦剌人并不缺牛羊,他们尚且还需要卖牛羊向我大明换取生活物资,商人不受控制又如何,撑死了把牛羊不卖给大明,那他们自己留着好了,难不成还能卖给瓦剌人?” “其次,商人总不可能自己去养牛羊吧,肯定还是要雇人去关外养的,商人就算不受朝廷控制了,他们雇来的人也不听朝廷的话?” “最后,商人就算去了关外养殖牛羊,置办产业,可他们的根还在大明,除非他们永远不回大明了,那么他们就不敢背叛大明,你要知道,他们能在关外养殖牛羊可不是靠的自己,而是朝廷给他们的底气,若是没有朝廷的军队撑腰,信不信他们今日养了牛羊,第二天就会被瓦剌人抢走?” 朱瞻基的担忧是有必要的,他害怕商人不听朝廷的话,去了关外之后就不受朝廷管制了,朱瞻基能想到这点说明他还是有大局观的,并没有被利益蒙住了双眼。 事实上后世也有很多商人喜欢将财产转移到国外,甚至更换国籍,可关键是此时商人们没有这个条件。 先不说能不能转移资产到国外吧,就算能又能转移到哪里去? 是瓦剌,还是朝鲜,还是倭国? 商人们冒着风险去关外养牛羊是奔着利益去的,而只有和朝廷合作,听朝廷的话,他们才能把养出来的牛羊变现,不然养出来的牛羊就砸在了手里了。 不听话好啊,守着牛羊过一辈子去吧,和瓦剌人一样,成为游牧民族好了,自由倒是自由了,不用受朝廷管辖,但这不是纯纯二比嘛! 放着锦衣玉食,白花花的银子不要,想不开要用家产换一大批牛羊去关外放牛? 真有这样傻乎乎的商人苏泽做梦都要笑醒,他巴不得有这种二比出现,抽空就特么去草原把这种缺心眼的二比给缴了,牛羊全特么抢了。 反正你也不听朝廷的话了,也不当自己是大明人,苏泽顺手就当瓦剌人给处理了。 朱瞻基一拍额头,哭笑不得道:“是我想差了,也是,应该没有人会那么傻,好好的大明人不当要去草原放牛,哈哈哈!” 朱瞻基仔细思索了一下,觉得苏泽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腹稿,一下子就放心了。 “可行,这样,我回宫之后和皇爷爷说说,此事应该不难,先在西山这里试试,若是可行,到时候就可以放人去关外了!” 苏泽点了点头,此事在他看来不难,成肯定是能成的,不过他还是多说了一句,“和陛下就不要说的那么俗,咱们要讲大局观,要从政治上肯定此举的可行性!” “允许关外养殖牛羊,一是可以收税,充盈国库,二则是可以解决大明国内百姓过多,土地不够分配的问题,既然大明国内土地不多了,那咱们就走出去。” “关外虽然不适合种植,但那些商人去关外创业也需要雇人,这样也能一部分百姓的就业问题,钱给少了,没人愿意跟着商人去关外,指望朝廷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靠那些商人砸银子了!” 和朱棣说肯定不能说的那么俗气,就是为了收税和能吃肉,这就和跟上司汇报工作一样,要打打官腔的。 大明未来的人口肯定是越来越多的,这年头又没什么计划生育,百姓都信奉人多就是力量,加之娱乐活动比较少,天黑之后就和媳妇滚床单去了,又没什么避孕措施,人口可不就越来越多了。 人口越来越多,总不能都去种地吧,苏泽已经开始未雨绸缪做打算了,商业的发展虽然会让一部分人越来越有钱,可也变相的解决了许多人的就业问题。 全指望朝廷解决这些问题是不可能的,朝廷也不可能变出粮食来供养逐渐增多的人口,计划生育也不现实,这时候也还没到需要进行计划生育的时候。 大明未来肯定是要走出去的,而不是闭关锁国,因此人口越来自然越好,土地不够了就去大明外迁徙啊,在苏泽的眼里,朝鲜,倭国以及南海等地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根本不用担心人多没地方去。 可人多了之后想要迁徙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全指望朝廷是不行的,朝廷得砸出多少银子出去才够,那就是个无底洞! 苏泽这一寻思,朝廷不行,可以通过其他方式嘛,商业发达了,自然可以解决很多人的吃饭问题,等到大明国内商业够发达了,商人们就可以招募人走出大明,去其他地方发展商业了,自然而然就把人口迁移出去了。 也不用担心迁移出去的百姓过的不好,要是商人给的价钱不够,谁特么乐意拖家带口背井离乡跟着你出去创业啊,这就导致了商人们内卷了起来,工人的价钱会跟着水涨船高,待遇也会越来越高的。 当然,打下了殖民地之后,不仅多了原料供应地,那些地方的原住民肯定也要利用起来的,苏泽的设想是,殖民地的人充当廉价劳动力,而大明走出去的人充当管理层。 要解决大明人的就业问题,提高工人的待遇,但也要顾及商人的利润问题,不能让商人一点都不赚,没有利益谁还愿意背井离乡去创业? 未来,大明读书识字的人会越来越多,都去从事最基础的工作不符合苏泽的预期,若是读书识字出来还去从事最基础的工作也太过浪费了。 也许对殖民地的人有些残忍,可苏泽是大明人,他自然要为大明人多想的,敌之仇寇,我之英雄就是如此,屁股坐的位置不同,考虑事情的角度自然也不同。 刚打下殖民地那些年肯定要施行高压政策的,等外族都归化之后苏泽才会考虑这些未来的问题。 人为的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不是他的初衷,他是想要大明人过的更好一点没错,可一味的压榨其他的民族的人也不是他想要的。 高压政策之下,肯定不会融合和归化,从后世的经验来看,同化才是正道,只想着掠夺欺压,殖民地势必不会平静,肯定会引起原住民的反弹,迟早会被反噬到本土。 诚然,殖民扩张是有好处的,殖民主义促进资本主义发展,给落后地区带去了先进的思想,先进的知识,先进的技术,促进殖民地的发展和进步,同时也能使得世界市场进一步得到拓展,让全世界的交流紧密了起来。 可弊端也很大,宗主国对殖民地的野蛮屠杀和劫掠,会使得殖民地的人口急剧缩减不说,还会引起敌视,不利于后期的同化和融合,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过度的压迫势必会引起殖民地的反弹,严重的情况下还会影响到本土。 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不少,比较出名的就是独立宣言,《独立宣言》是北美洲十三个英属殖民地宣告自大不列颠王国独立,并宣明此举正当性之文告,是美国最重要的立国文书之一。 1776年7月4日,该宣言由第二届大陆会议于费城批准,当日之后成为美国独立纪念日。 《独立宣言》由四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为前言,写明宣言目的;第二部分阐述政治体制思想;第三部分历数英国压迫北美殖民地人民的罪状;第四部分美利坚庄严宣告独立。 苏泽可不想日后弄出来一个另类的《独立宣言》,因此在进行殖民的道路上他肯定会汲取各种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经验,争取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路,维持平衡。 大明人要站起来是没错,可他也不想全世界其他民族的人都敌视大明人,那样有些过犹不及了。 当然,还有一条更残忍的路可以走,那就是把不臣服的人全都杀光,整个世界只剩下大明人,但这条道路一开始就不在苏泽的设想之中。 不是因为残忍不残忍的,而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是没有外敌,大明人自己就会斗起来,既然这样还不如留下其他人,好歹给大明人提个醒,敲响警钟,要一直进步,不然落后就会挨打,沦为和其他人一样的下场。 思维发散,苏泽想的有点远了,都忘记了朱瞻基还在一旁,有的时候就是如此,一个小小的启发苏泽就会想的很远,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了,走一步,看百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即使这一天还很远,但不妨碍苏泽去做一个规划,就算他活着完成不了,他也不希望后来人走错了路,在他的眼中,大明就是一条船,而他是这条船的掌舵手,他要保证大明这条船能乘风破浪,越走越远,而不是半路上就船毁人亡了。 说他自大也好,不要脸也罢,可他觉得这是他的使命,他站的够高,看的够远,有超越了这个时代所有人的眼界,那么多成功和失败的经验供他汲取,那么他多想一点也是应该的。 想着想着,苏泽就坐在椅子上发出了鼾声,一旁的朱瞻基静静的看着睡着了的苏泽,并未出声打断,也许苏泽累了吧。 这样想着,朱瞻基难免又在想,为何苏泽想的总是要比别人多呢,虽然不一定正确,可似乎苏泽有很多想法总是能令人眼前一亮。 苏泽今日的许多话给了他许多启发,未来大明该如何去走,苏泽都给出了他的答案。 明明只是去看了一下新式火器,可苏泽却从教育,商业,经济,朝廷理法,给出了和常人不同的看法,有些想法令他都有些吃惊,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了! 只一条,苏泽想要取消读书人的优待,传出去就会使得天下哗然的。 朱瞻基不一定完全认同苏泽的一些想法,可他愿意相信眼前这个轻声打鼾的年轻人。 至于是不是对的,谁知道呢,一步一步来好了,先试试吧。 朱瞻基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有些忍俊不禁,他轻轻的站了起来,将苏泽脚边的火盆挪远了一些,轻轻的将身上的袍子脱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盖在了苏泽的身上。 生在帝王家的他太孤独了,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也很少,只有从苏泽身上,他才感受到了何为友谊,而他也从苏泽身上学到了很多,受益良多! 亦师亦友,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