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行已半,早凉天气清。
即便大宋之光已经泯灭,国破已不是危言,杭州西湖的暖风依旧可以熏醉游人。挎着篮子的小姑娘满头大汗,见了他问:“哥哥,要桂花茶么?今年新摘的桂花。一个铜钱一碗。”
有两枚铜钱被丢到小姑娘的篮子里:“要两碗。”
桂花茶从罐子里小心的舀出来盛到木碗中,卖茶的小姑娘说事先放在井里冰镇了好久,又一直捂在棉絮里,丝丝凉意还在。茶汤上飘着粒粒桂花,他只饮了一口,然后看着身边的人一下就将自己碗里的茶喝了个干净。
好像真的很渴一样。
“桂花茶不错,比唐宫中的荔枝酿解渴。”容貌端华的的女子向卖茶的姑娘道了谢,看她走远才开口。“即便国破升斗小民也还要谋生的。”
“谋生不易,历朝历代皆是如此。”穆云乔回答道,“长老。”
典史一族的长老点点头,落颜的模样其实非常年轻,嘴角总是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且她周身气度华贵,你叫她身上的不染凡尘的仙气来讲,更加惹人注意的是她自带矜贵的疏离,“见过岳飞了?”
穆云乔点了点头:“明日正午,大宋之光将散于风波亭。届时要麻烦长老受累,协湛卢一同返回瀛洲。”
湛卢是天子之剑,离开凡尘就表示很长一段时间内人间将陷于乱世。
而湛卢宝剑原本收藏于皇宫,后因穆云乔护驾有功被天子赐予,之后穆云乔在护送粮草前往郾城的路上“意外身亡”,湛卢也因此不翼而飞。
那个时候宋帝忙着登上海船躲避完颜兀术的“搜山检海”,无暇去顾及一把在他看来寻常的宝剑的下落。
穆云乔并没有预料到会在此地遇到落颜,一想到刚刚他还借了落颜的身份和样貌去见了岳将军,他不由得在落颜面前感受到了心虚。
好在身为典史一族的长老的落颜似乎并不在意这事,道:“我当年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向他预言他会有很多场胜仗,但是却不能够挽回颓势,他当时年轻,看起来十分的失落。”
穆云乔恭敬道:“岳将军还记得长老的。说来惭愧,我倒是应该先对长老陪个罪。”
“是你替了我的身份去见了岳将军这事么?”落颜依然十分的冷静从容,“那你便道个歉,这事就过了。”
这却是很让穆云乔意外。
他以为落颜会说不在意,或者不重要,或者真的重要,然后训斥他一番云云。
他实际上与这位传说中的长老并未有过真正的交集:毕竟在当年的时候时候,他还在花满处沉睡,等他醒了落颜已经返回了天庭;而等到他登上仙界成为了云府后,落颜却又下界了。
一来一往,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和这位长老打过照面。
如今这番相遇,还真要谢谢这片缠梦。
毕竟当年现在,那位在郾城失踪的穆云乔,已经被上官碧冻在了花满处的雪山下。
穆云乔从善如流:“小仙肆意妄为,还望上神海涵。”
“罢了,”落颜道,“我本就没有想法去见岳将军,而你自己的身份若是去见了岳将军,只怕岳将军会受惊不小,你顾虑的很好。”
穆云乔着实有些愣住:“上仙知道我?”
“我知道你是谁,但是我知道你在凡间的身份,”落颜看着他那张生面,着实是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我劝住了上官,却没料到天帝反而小心眼起来。”
小心眼?
这么多年以来,穆云乔一直都以为自己之后能够飞升,是因为当年上官碧为了复活意外横死的自己置换了自己和他的命盘,也由此一生之后,上官碧才入了凡人的轮回盘,而他则顶替了上官碧飞升仙班。
他为此耿耿于怀,愧疚郁结,难道这一切,还有天帝的手笔?
“上神可否明示。”
“我来人间一趟,自有任务在身本就忙碌,却又发现仙友恋了红尘,着实头痛。所谓疏不如堵,我这位仙友性子固执,敢爱敢恨,若是强行带回天庭,谁知道会出多少意外,既然如此,不如就留她一世,与她心中所爱等个白头......”
落颜说道这里,回头看了看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穆云乔,周身上下打量一遍,点点头:“世人谓她恋临安,其实只恋临安某......有意思的很。”
落颜问他:“她这一世与你,可圆满?”
穆云乔茫然看着对面西湖景色,又看了看一旁的落颜,最终还是点点头:“虽然我醒来后一切大变样,但是却仿佛在桃花源中过了一生,平顺安康。”
他这一世死于五十岁。
天命之年,多少都算是偷来的时光,他十分的从容,对于死亡的到来并没有感觉到多少的恐惧,他当年葬身雪下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娶妻生子的那天。他死的时候孩子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年,强忍着悲痛安慰哭的不像样子的母亲,他伸手,如往常那样抚摸上官碧的头发,轻轻拍打,这是他惯常的哄着妻子的方式。
他眼睛已经灰茫,恍惚中,竟然看到妻子的发中夹杂了根根银丝。
难道那个时候,上官碧就已经明白自己回返不去天上了吗?
“我当年临去之前,还偷偷和上官说,要她回返天庭,回天上去,一想到她会回去天上继续做神仙,我就十分的欣慰。我还记得初见她时候她说不喜欢红尘,太吵,夏日太热,冬日太冷,陪了我那么多年在凡间,实在是辛苦极了。”
穆云乔苦笑:“我当时并不想到她已经无法回去。”
落颜道:“但是她如今已经几世转载,习惯了当凡人,也习惯了夏天有骄阳,冬日有落雪,你若是再让她回去天庭,或许她又要不习惯了。”
穆云乔的脸色苍白,整个人就像一下子被抽离了浑身的力气一般在风中摇摇欲坠。
落颜并未回头,却如能够洞悉穆云乔所有那样说道:“你我相遇本就是意外,但是凭着这样的一层缘分,将来你若如何,可来东海寻我。”
就在此刻,不远处的小姑娘卖完了最后一碗桂花茶,她在回家的路上又走到了西湖边,远远看到了那刚刚买她茶的一男一女,小姑娘对于这两个人印象十分深刻。如今这样的时刻,临安之地皇室贵族十分多,她甚至还遥遥见过出巡的陛下和后妃,但是都没有如这两人这样的美丽和矜贵,美的,就像是神仙一样。
有风吹来,小姑娘眼睛被迷了一把,她眨眨眼,下一刻,湖边起了风,卷起漫天的花瓣,湖边两人身体一下子破碎,变成了更大一片的花瓣,轰然摔入了湖中,惊起一片的游鱼。
这是第五个故事。
......
马车在白茫茫的路上狂奔,似乎永远没有停止的那一刻。
木云乔只觉得自己浑身骨架都要被颠的要散架,他几次想要爬出去阻止那匹惊马,然而数次尝试,数次都失败。
这马车不知道跑了多久,是一个时辰,还是一天,还是更久。
木云乔饥肠辘辘,即便是没有被马车颠簸吐死,也要活活饿死。终于,在木云乔第二十五次尝试之后,他到底是爬出来了车厢,一掀开车帘,木云乔惊地忘了下一刻要做什么。
前方的惊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脱离了缰绳,这时候只剩一个车厢在往前飞奔,左右空空茫茫不知位置,而更加令木云乔心惊的是,前方不远之处,赫然是一处悬崖。
风卷起白雪,寒气扑面而来,木云乔瑟瑟发抖,手脚瞬间就僵住了。他知道此刻若是想要保命,当即跳车是唯一的可行方案。可是他不能,此刻云朵朵还在车厢中,不管是生死,他都不能够把云朵朵丢下。
就在他要往车厢内回去的时候,无形中有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道:“那丫头已经断气了,你此刻不逃,回去给那个丫头殉葬么?”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像是那个莫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