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尽力动了动嘴唇,然而靠在身边的人没有听见。
伤口像火烧一样疼,他的右手还能动,于是伸出被盖去推,那人歪了一下,并没有醒。
穆云乔惊得险要坐起,抓住小叶的肩膀连连摇晃,“小叶!小……”
“他并没有事,只是有些疲倦而已。”一个声音打断他的惊慌,“你昏迷了两天,他两天没有合眼。”
穆云乔怔了了一会,才迟疑得放开了小叶的肩膀。小叶睡得非常非常沉,半分都不曾被惊醒。
“你最好也躺下。”
穆云乔于是依言躺下,刚才动力过猛牵动伤口,腹部察觉到凉意,应该是伤口裂开渗出了血液浸透纱布。
然而这不是最紧要的。
“你......小宋?你如何在这里?”
对于穆云乔见到他之后先从诧异再转为惊慌的表情,木云乔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你觉得我如何在这里?”
穆云乔道:“原先觉得我是在做梦,如今我见到你......”
对此,木云乔并未有任何的回应。
然而穆云乔却也并不在意这个,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想要问。
“你来这里,那,那那位许小姑娘是不是也来了?”
木云乔点点头。
“那......”
木云乔打断他:“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上官碧并未在这里。”
穆云乔一直心中恐惧提出的问题得到了回答,他却并未觉得轻松多少。
“攻城之前,我心中便觉得哪里不对,总想着是不是忘了一些事情。适才看到你,才想起来我本来只在去郾城运送粮草的路上,后来一觉醒来却发现我成了将军,还打了胜仗........我心中虽然对此欢喜可是我心知肚明我对于兵法并不通晓,所以发生那一切实在是古怪的很。”
“既然穆大人心中已经起了疑虑,为何刚刚看到我出现,面上却是如此的惊恐呢?”
穆云乔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挡住了眼睛。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即便是夜有所思,也不该入梦见到你们。”
木云乔道:“话虽然这样说,可是你能见到我们,却并不算是突兀。”
穆云乔扭头:“这话怎么说?”
木云乔道:“我在花满处见到了一处奇景,景象为何现在看来并不重要,至少对我来说。但是那之后我和朵朵便掉进了一处深渊,深渊不见底,醒来后却到了临安。”
穆云乔继续听。
“我们不知那是何年何月的临安,于是想着北上,不管是寻到你还是寻到岳将军,都好从长计较。但是后来,我做了个梦,梦中引我去徐州。”
穆云乔震惊:“我当时就在徐州境内,一夜的功夫我醒来却发现自己成了将军,已经渡江即将攻破汴京……”
他终于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你我可是入了梦魇?”
“大人既然都已经心中明镜,我又能说什么。”
“那我们要如何破了这魔障?”
“我们?”木云乔转头看他,“破不破这魔障与我何关?”
穆云乔一愣。
“魔障皆由人心魔所成,心中执念越大魔障的力量就越强,穆大人想想,您的心中执念为何?那心魔是依附入魔者而生,这天下权贵惜命者如此之多,为何心魔要选中大人您呢?”
“可是……”
“初次相见大人便猜测我的身份,我也并未隐瞒,我确实是修仙之人,修仙者无情无欲,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执念,所以这个魔障与我毫无关系。”
“可是你现在出现在我眼前。”
“这要问大人您自己。”
穆云乔呆了一瞬,垂下眼睛想清前因后果:“入了这魔障的人是我,就是连梦到你也是魔障的一部分,因为我认识你知道你是修仙者,虽然我身边不止你们两人,但是上官与我说过,她是奉了天命下来人间,为神着不可干预人间之相,需跳出人间冷眼旁观,所以即便是心魔也无法左右上官碧,同时它许是猜到你们可能会替上官碧出手,于是便把你们也扯了进来。是不是?”
木云乔并未回答。
“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问。”
“什么?”
“既然我这是入了魔障,那么在我面前的,究竟是魔障变化的小宋?还是真实的小宋?”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大人心中,小宋是敌还是友。”木云乔这般回答他。
‘非敌非友。’穆云乔这样想。
木云乔似乎可以读出他的心声一般,回给他一个了然一切的微笑。
“上官曾经说过,这世上有妖名为迷梦,可令入梦着在梦中恍若一生但是实际上在人间不过一觉,”穆云乔在心中分析道,“也不知道如今粮草如何,上官如何。若是这梦魇的时间只是一梦,我倒是还能从容想办法破除。”
念及至此他再次开口:“若是我死在此处,不算是逃出梦魇的办法是不是?”
木云乔说道:“梦魇无法逃离。”
他解释:“梦魇是有宿主的,要么,入梦者寻到梦魇将其斩杀破梦,要么,人间寻到宿主,将其斩杀。否则,你会一生都困在这梦魇中。”
“困在梦中如何?”
木云乔说:“大人会如何我自然想不到,但是那也只是想不到而已,我不敢想象上官上仙会如何。”
穆云乔脸色严肃:“把话说清楚。”
“——大人,您是个人,人在世间一日就做不到独来独往,大人失踪,不光是朝廷会寻找,大理寺会寻找,大人的友人家人也会寻找,上官上仙也会寻找。除此,大人您还会求生......人是会求生的,人的求生欲望强大如斯,就连真神都不敢妄加猜测。到那时候,您想这梦境是真那就是真,是假就是假,假假真真,本就是说不准的。”
......
两天后穆云乔可以下地走路,便叫小叶扶着四处走走。
张宪此时走来,给他递上棉制的外袍。
“这个衣服……”
“是那许姑娘送来的。大人有伤在身,不能再受寒。”张宪将外袍披在穆云乔身上,穆云乔抓着衣襟发愣。
待他反应过来才察觉小叶离开,张宪一路引他走到无人处,他边走边道:“有话要说?”
张宪点头,片刻,又摇头。
于是穆云乔主动开口:“我那时困在雪中神智全失,听见有人念经文,醒来后见了小宋,想必是他念的经文。”
张宪点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此地凶险,寻常人必不会轻易来此,小宋带着一个小姑娘,又如此之巧合遇到我们,就算是对我有救命之恩,依旧是疑点重重。”
张宪并未答话。
穆云乔续道:“若是换一个境地,我必然三思而后行,而如今你我九死一生许无法回去复命天子,我却还要带着小宋二人同行。”
张宪转过头,愕然看着他。
穆云乔转头看着他:“我有我的理由,三言两语必然说不清楚,但是我可以保证,小宋并非敌国细作,也不会做出不利于我军之事。”
张宪摇头:“即便如此,普通行军也没有带女子之说,小宋也就罢了,他会医术,或许还能有些用处,而如今背水一战九死一生,却还要带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岂不是难上加难?”
“你既知她是弱女子,那么将其一人置身困境,也不是大丈夫所为。”
他们的正前方,雪山坦现青空之下,日光洒落漫山积雪,银洁无涯。峰间斜插而出的深谷,纵断如刀痕。
那冷寂的冰雪下埋葬着近万死者。不止是汉兵,当日的暴风雪催垮了两侧坡地上搭建在雪下的暗道,金人守军亦无人幸免。
满目亡魂。
“张大人可知道我在顾虑什么?”
张宪摇头。
“那日我醒来,身上伤口剧痛,满目火光,闭眼却成了血色,我一场一场梦见我军将士浑身浴血如同修罗。这一场梦仿佛就再也逃不出去,我睁开眼睛见到小宋,惊恐之中甚至问他这一切是真实还是梦境,小宋却说,你见这是真就是真,看这是假便是假。你看着玄机多么可怕——前者惊心动魄,后者绝望无边。”
张宪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我想过战事平定后的去向,我自然要回江南故里,盖两间草屋,挖一片荷塘,娶一房妻子,穿着麻衣,光脚下湖采藕,一年到头的的大事只是柴米油盐,到了冬日,才有那么几日看着大雪,喝上两口米酒。想着这才算是田园之乐。我挣命求生,只为这些。”
“没有更好了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