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光非常刺眼,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哭泣,努力看去,魏小天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水晶盒子里,亲人和朋友们一个个从身边走过,投来哀婉的目光。他仔细观察每个人的情绪,总感觉大家不够伤心,有点敷衍,真想起身问问“这么年轻的生命陨世了,能不能表现出应有的悲痛,认真投入一点点?”可不论怎么努力也动不了,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干着急。魏小天在人群中寻找他的暗恋对象陈珏,但是因为躺着视野有限,只能看到两边的一部分人,完全看不到脚下的情况。魏小天转念一想“算了,陈珏还能有啥反应,不过是暧昧关系,匆匆过客而已,阴阳两隔都是命,这样也好,彼此没有心里负担”......
突然尿意袭来,魏小天被憋醒,他看看周围的环境,是自己的卧室。数不清是第几次梦到自己的葬礼,起初还是把自己哭醒的,痛彻心扉,后来就习惯了,走形式一样,越来越习以为常,魏小天自嘲到“当主角都混不上个聚光灯笼罩,没意思,估计后面不会再梦到。”
人就是这么奇特的生物,连梦境都有耐受性,总有追求刺激的冲动,当现实被困在局里,便不会梦到连续剧,一样的剧情反反复复,毫无新意,甚至不再能听到父母的哭泣声,似乎大家都经历过无数次自己的葬礼,变得无奈且麻木。
两周前,魏小天在一次员工体检中发现了淋巴系统异常,有非限定性扩张现象,医生建议他去三甲级或者肿瘤医院进行复查,虽然癌症的患病几率很低,但还需确诊后才能心安。
秋风萧瑟,遍野枯黄,在晚秋的一个上午,魏小天被肿瘤医院确诊为淋巴癌中期,癌细胞正处于快速增长阶段,系恶性肿瘤,需要尽快入院治疗,被治愈的可能性仍存在,关键是听从医院安排,采取综合治疗方案,尽力延长生命存续期,如果患者不配合,任性妄为,一不小心就容易转为癌症晚期,癌细胞扩散,到那时神仙也无力回天。魏小天知道治疗过程必然非常艰辛,还需要准备高昂的医疗费。
面对这样的诊断结果,魏小天有点懵,他上学期间一直是体优生,高考还加了分,从没担心过健康问题,父母都很年轻,注重保养,每年都做体检,充其量是些头疼、脑热的小病,他也不曾听说亲戚里有得什么癌症的,一度怀疑是误诊,可接连跑了两家医院,诊断结果都一样,难道自己真要做家族病史的第一人吗?是返祖,还是基因突变,怎么可能?但现实就摆在这里,诊断单上大夫盖章的墨迹还未干,不容质疑。亏得还没来得及娶妻、生子,对他人影响不大,伤害仅限于父母。
魏小天过去一直感叹生活乏味,人生无趣,这次现实可来了个晴天霹雳,既然乏味又无趣,那干脆结束吧。人真不能生在福中不知福,很多事自己以为只是念叨念叨,并未当真,但实际是语言充满了力量,没准哪天便会应验,就像魏小天这样,不能怪老天爷不公平,如他所愿,没有比这再公平的了。
魏小天生长在普通家庭,性格安静内敛,从小努力学习考上大学,又安安稳稳找了一份工作,虽然在北方城市算不上富裕,但也温饱不愁。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偶尔跟朋友聚聚餐,节假日出门旅旅游,日子过得平淡又惬意,毫无压力。他也曾想过在专业上继续深造,突破现在的平台,做人上人,但是越往上读越发现兴趣和天分的重要性,他的专注力被各种事务分散,无心追赶学习进度,从墙上摘下天道酬勤的字画,把一切归结于宿命,侃侃而谈基因决定大脑成色,注定他只是个普通人。工作后他也曾想尽快提职,作出一番事业,封疆大吏,但是发现只凭熬夜加班是不够的,谙熟办公室政治才是晋升的关键,作为几轮竞聘陪跑者,他过了28岁才明白这个道理,当热血少年褪去一身稚气,看到现实背后的残酷本质,曾经在事业上的梦想也不再熠熠生辉,很难提起兴趣。喜欢的女孩一直保持着暧昧的态度,他也说不清自己是男朋友,还是备胎,对方忽冷忽热的举动,让人不置可否,毕竟自己除了样貌尚可,其他条件确实有点苍白,随着时间流逝,他也放弃了挣扎,有爱无爱,听天由命。
平庸的人选择甘愿平庸,在一个人认知世界后作出这样的抉择,至少心态是平和的,承认差距,放弃内卷,过普通人的日子,算是躺平众人中比较识时务的温和派,至少做到了知行合一。环视全世界70多亿人,魏小天的生活水平算得上中游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点优越感他还是有的,如果真能平平淡淡、安安稳稳走完一生,也算是普通人的完美结局,但现实存在无数反转,总喜欢跟大家开玩笑,要莫不做、要莫做绝。
有些人天生能够自我激励,不管环境和社会如何变化,始终保持初心,相信一万小时定律,不肯轻言放弃,最后成就一番事业;有些人需要成功学、财商课和有本事的朋友不停激励,在迷茫中寻找方向,利用外力对自己不停敲打,向别人模仿学习,直到成功为止;有些人只关注眼前得失,目光短浅,做着发财梦,但又不思进取,沉浸在同类人的圈子里,虚假的互相吹捧,每天谈论着贸易战、富豪排行榜、名媛舞会,却为了一张打折券跟好朋友翻脸,要面子又势利,没能力又傲慢,最后一事无成;而还有一部分人相信宿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适当挣扎失败后,就用命运来解释现状,虽然羡慕成功人士,但不会轻易改变行动逻辑,只等待命运的审判,从旁人的角度看,这类人坚守着某种自以为是的信仰,固执又保守,要么功成名就,要么碌碌无为,魏小天属于最后这类人。
魏小天以为生活是平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坐标平面,他一再降低对生活的预期,那条标志人生是否成功的坐标轴随之不断往下降,似乎已经在0刻度附近徘徊,没有再降的余地,自认为可以栖身,却不想天不遂人愿,现实又将坐标线往下拉了一大截,好似在命运的维度上,永远有个深不见底的大坑,还有某种东西躲在坑底的黑暗中虎视眈眈,不一定什么时候会窜出来咬人,一边咆哮还一边对他说“不够不够,这个深度还不够......”
魏小天惊恐的看着癌症检测报告,大脑一片空白,瞬间脑细胞已经死亡大半,他呆呆的坐在那里几个小时,全身僵无法硬动。他不愿意思考未来怎么办,关于医药费和治疗的细节让人生畏,他也不想跟父母说明实情,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必然会痛彻心扉,煎熬全部由自己来抗,人生走到最后,也该展现一次男子汉气魄。
魏小天仰望天空,想起了母亲的温柔、恬静,想起了父亲的真诚、勤奋,想起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眼睛已经模糊,不论曾经自己多么懂事,多么爱惜这个家,但不能给父母养老送终,不能尽到做儿子的本分,这不孝的罪名是背定了。
从得知病情起,魏小天每晚都做梦,梦见自己的葬礼,同样的场景,自己躺在水晶棺材里,告别大厅很宽敞,播放着哀婉的背景音乐,亲朋好友每人手里拿着一支白色的菊花,到棺材前祭拜,起初几天梦里大家都很伤心,哭得泣不成声,后来几天就越来越敷衍,有几个平时在公司关系一般的同事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就匆匆走过,极大缩短遗体告别的时间。
梦境在潜意识层面反应人的心理活动,起初的伤心是魏小天面对淋巴癌,产生了对生命无限的眷恋,平时不在乎的环境和人,都变得强大又美好,好像讨厌的事务也没那么讨厌了,能活着感知就是幸福的。但是随着时间延长,现实生活中实际面临的问题一个都没有改变,个体的生命缩短,不代表整个时空都缩短,无关的人依旧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所有人最在乎的始终是自己。所以魏小天的梦境也随之变化,他发现在梦里,表妹盯着表哥装挽金的信封厚度,再看看自己的,若有所思,然后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往里面又塞进去二百元,然后挺胸抬头,把挽金递到了母亲手里;他发现公司办公室主任一路跟着部门总经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总经理的脸,仔细揣度着每一个表情所代表的含义,显得与周围人格格不入,行动有些木讷;他发现高中的几个好朋友凑在一起,明明都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似乎又看到他们两两一对挽着手,在陌生场合毫不避讳......
大家参加祭奠,除了缅怀死者,更多的是慰藉死者的家属,当然还有一部分人在演戏给认识的人看,行为一致的悼念者却各怀心事,在表面伤感的同时,都在拨弄着自己心里那把小算盘。潜意识走到这里也进入了死胡同,梦境和现实毫无差别,关于葬礼的梦再也做不下去,到此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