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的确有了变故。
就在凌晨时分军报至京都,并州刺史毕轨被鲜卑大人轲比能所败,进而影响到了牵招经营并州的遗计。
此中的原由有二。
一来是天子曹叡的体恤之心,另一则是毕轨的贪功。
却说,昔日夏侯惠借毌丘俭之口,将经营并州比讨伐辽东更合时宜的谏言转告给天子曹叡后,曹叡在仲春二月末将在青州任职的田豫招归来洛阳计议。
那一场计议持续了十余日。
司徒董昭、中书监与令刘放孙资、侍中辛毗与陈矫以及护军将军蒋济等重臣都参与其中。
因为经营并州不止是一场军争。
更多是粮秣辎重的供给、对河套平原胡虏部落的安抚或分化等事,且涉及到幽州各郡县、司隶河东与河内郡的配合。
待各州郡的职责以及诸多琐碎皆敲定后,时间已然是暮春三月。
这个时间,也意味着今岁是不能引兵出雁门关了。
因为哪怕是田豫日夜兼程赶去并州,也没有时间操持春耕屯田了。
经营并州的第一步,就是要带着士卒出雁门关至桑干河沿岸,修筑营寨屯田自给,以积攒日后进发河套平原的粮秣所需。
故而,天子曹叡以时间错过为由,让田豫暂时留在洛阳咨问边疆之事。
一直待到四月初了才让他离去。
且还不是直接去并州雁门郡上任,而是很体恤的赐下财帛,让田豫先归幽州桑梓安养两三个月再去赴任。
理由是就这短短几年内,田豫的官职就变动了好多次。
从幽州到豫州汝南,再转去青州,现今又要赶去并州,以花甲之年的年迈兜兜转转奔波了大半个魏国。
这也让天子曹叡心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尤其是当年幽州刺史王雄弹劾田豫时,他将田豫调离幽州不是因为田豫犯了什么过错,而是一些说不出口的理由罢了。
而且,让田豫归桑梓渔阳郡,也不是单纯的恩荣考量。
曹叡还授意他从已然迁居内附的三郡乌桓部落中,招募一支乌桓突骑带去并州雁门郡。
无需太多。
八百骑就好,千骑更佳。
这是吸取了先前田豫被王雄排挤的教训。
天子曹叡担心并州刺史毕轨会自恃潜邸旧臣的身份,不甘愿为田豫的助力。
是的,在曹叡与诸多社稷重臣的计议中,以“权分则事难立”为由将毕轨排斥在经营并州的筹画之外了。
故而,他也要适当增田豫的兵权。
此番将田豫转去并州授予的官职乃是护鲜卑校尉、领雁门太守,假节。
田豫除了雁门郡的郡兵可用之外,公卿们还建议从南匈奴五部中征发一支千人骑兵作为出塞屯田的护卫,但曹叡还是觉得兵力太寡了。
经营并州、进图河套平原,干系到他继位以来开疆辟土的功绩,不容有失。
所以,在想起先前田豫在幽州时乃是持节护乌桓校尉后,他便有了让田豫募兵之举。
至于仅仅依靠两千人的外族骑兵,也无法进图河套平原嘛
事情一步步来。
当务之急,是要在雁北桑干河谷立稳脚跟。
待屯田有积谷、广施恩惠招揽一些杂胡小部落来依附,争取到一些实力强劲的大部落愿意在魏国与鲜卑轲比能的战事中两不相帮后,再作增兵计议也不迟。
这便是如今田豫还未赶去并州赴任的缘由。
也是毕轨兵败的诱因之一。
果如天子曹叡所担忧的,他确实是有了与田豫争功之心。
不管怎么说,牵招先前定计的时候,他也是参与其中的,如今将要实施了,庙堂计议竟是将他给排除在外了!
对此,他委实意难平,更无法接受。
也想着趁着田豫来并州赴任之前,做出些功绩来好让天子侧目,酌情将他放入经营并州的计划中。
毕竟,经营并州乃是定边之功,孰能不贪慕呢?
且他乃是天子潜邸旧臣,若是在边地有了功绩,日后归洛阳了还担心不位至公卿吗?
刚好,此时就有他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
先前被牵招引入内附的、被魏国授予魏保塞鲜卑大人步度根此些时日频频与轲比能私通,似是将要叛逃出塞。毕轨得悉确切消息后,便连忙上表洛阳庙堂,声称自己将引兵出塞威慑轲比能,让步度根审时度势、不敢叛魏出塞。
想法很好。
守土有责之心也可嘉。
但他缺乏了军争权策的战略目光,以及没有足够的军事能力。
天子曹叡与庙堂诸公都知道这点。
故而,在看罢他的上表后,当即便觉得毕轨此时引兵出塞乃是大谬之举。
理由是一旦魏兵出塞了,不但没有对时局有利,反而会让轲比能与步度根因为共同抵御魏军的外部压力,变得戮力一心!
正确的做法应是静观其变。
继续屯兵边塞、严阵以待坐等这两部鲜卑再次内讧才对。
反正步度根原先在塞外的时候,可是一直与轲比能相互攻伐的,再次联合了也不可能持续多久的和睦相处。
然而,庙堂诏书还没有送到并州,毕轨就已经领军出雁门关屯兵在阴馆县了。
其实毕轨为人是很有才华的。
但止于文学与治理地方,在军略这方面就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算是中人之姿罢。可为听从号令行事的将率,若是为督将那就太勉强了。
然而,他自己并没这点自知之明。
尤其是如今有了争功之心,更是有了利令智昏的味道。
当轲比能亲自引着上万骑至楼烦关迎接步度根的部落出塞时,毕轨竟不自量力的派遣了苏尚、董弼两位将军引兵沿恒山山脉北麓西进,希望能够在楼烦关堵住将要北上的步度根部落。
在塞外之地,有上万鲜卑骑兵在侧虎视眈眈之下,竟是让数千步骑急匆匆行军,这与送死有什么区别呢!?
可怜的苏尚与董弼以及数千步骑,为毕轨的愚蠢付出了代价。
全军覆没
而这一仗也彻底坚定了步度根叛逃之心。
觉得将精力悉数放在抵御蜀吴入寇的魏军,对边郡之地已然没有什么约束力了。不必说,出塞而去的他一旦安顿好部落,必然会与轲比能频繁侵扰劫掠魏国的幽并二州。
此战军报传到京师洛阳,天子曹叡忿恚难当之余也倍感心力憔悴。
因为对他而言,毕轨的擅自出战兵败而归,不仅是丧损兵将令国威受挫,还让君权迎来了诘难。
潜邸旧臣啊
他着力培养的心腹、越级擢拔的臣子竟不堪如斯!
这不就是意味着他识人不明吗?
尤其是此战兵败过后,许多原本游离在魏国与轲比能之间的小部落,将会觉得魏国步入虚弱而生出依附轲比能之心来。
也就是让田豫经营并州的计划增添了难度!
如此,曹叡如何不忿恚有加?
要知道,先前他想整顿浮华案的时候,还特地先将参与其中的毕轨给调去并州任职,免得受到牵连呢!
而他的一腔爱护之心,毕轨就是这么报君恩的吗?
为了一己之私,就连社稷与君王都不念了!?
在看到军报的时候,天子曹叡心中便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也当即罢了东堂署政,将所有近臣以及近侍皆遣散,独自在偏殿之中枯坐。
他需要私自空间来抚平情绪。
为了在接下来与社稷重臣计议如何讨伐轲比能时,他仍能保持着冷静的头脑,不至于做出错误的决策。
对的,他要攻伐轲比能以及步度根。
盖因胡虏蛮夷者,皆畏威而不怀德也!
毕轨没有兵败之前,魏国是可以坐等轲比能与步度根起内哄,然后再徐徐图之。
但兵败了,国威丧损了,就必须要出兵征伐,以一场大胜将魏国兵威找回来;让边郡之地的胡虏部落都看到,挑衅魏国将会迎来什么下场!
这种心思所有天子近臣都知道。
也算是中原王朝对边郡游牧部落的常识吧。
所以,夏侯和在出了宫禁之后,便急匆匆来到洛阳城外小宅,让孙娄归来阳渠坞堡传话请夏侯惠前去会面也就不足为奇了。
少小一起长大的他,对夏侯惠可是最了解不过了。
他这位对功绩汲汲营营的六兄,恰好在洛阳遇上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主动请缨随征呢?
事实上,他的预感没有错。
当夏侯惠赶到城外小宅,细细听完他的转述之后,当即豁然起身,愤慨对着并州的方向怒斥了一句,“一将无谋累死千军,毕昭先当此言也!竟是利令智昏,为一己之私而不念社稷裨益,罔顾陛下器重之恩也!”
怒骂罢了,便又对着夏侯和说道。
“贼子轲比能恣睢、步度根反复,不伐不足以彰国威,陛下必将发兵讨之。今雍凉、荆襄与淮南之兵皆不可动,陛下必然遣洛阳中军而出。我虽职责仍在淮南,但已然被授予中坚将军,且今在洛阳恰逢其会,当入宫向陛下请缨随军从征,为国讨不臣。然而,我对并州边郡之事不甚了解,对各鲜卑部落亦然不熟悉,不知义权可有熟稔之人知晓边郡之事否?我欲前去请教一番,以免在陛下当前问策无答。”
“自是有的。”
轻轻颔首,夏侯和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用手指了指自己,冁然而笑,“六兄,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哦?
也让夏侯惠一时讶然。
他这位七弟可是一直呆在洛阳啊,怎么会熟悉并州边地之事呢?
待再次入座,他才带着疑惑发问道,“义权莫不是在作戏言吧?你不曾踏足并州,如何知晓鲜卑各部之事?”
“六兄莫是忘了,我今职责乃天子近臣乎!”
夏侯和露齿一笑,反问了句。
言罢也不等夏侯惠催声,便解释起了缘由。
原来天子曹叡在与庙堂重臣定下经营并州之策后,还时常召留在洛阳的田豫询问边地风物,诸如鲜卑、乌桓与南匈奴以及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出身的杂胡部落等。
田豫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像这些胡虏部落的根源、风俗禁忌、实力强弱以及盘桓的地方等等皆细细道之。
而作为天子近臣的夏侯和,也有幸在侧得听闻了。
“六兄,依田太守的讲述,若想知晓贼子轲比能与步度根现今状况与纠葛,得需从鲜卑雄主檀石槐说起。”
解释了后,夏侯和还如此说了句。
“好,义权且说。”
夏侯惠点了点头,还不忘给他斟了一盏酒水作润喉之备。
而夏侯和也不再言其他,将先前从田豫那边听闻的讲述娓娓道来。
源于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生活习俗不同,自秦始皇大一统以来,中原王朝始终无法染指漠北高原。而漠北高原一旦形成一统,就必然会觊觎漠南之地,进而侵扰中原王朝。
就如先前的匈奴。
而匈奴被汉王朝击败且衰弱分裂之后,则是鲜卑。
系出东胡的鲜卑部落,用了一甲子的时间成为了漠北的王者。
是时统领鲜卑部落的人就是草原雄主檀石槐,也正是他第一次代表鲜卑部落向中原王朝发起冲击。
能否在漠南草原立足,关键点不在阴山、燕山北麓的草原带。
而在于阴山之南的河套草原,也就是并州刺史部的朔方、五原、云中三郡。汉桓帝永寿二年(公元156年),檀石槐率铁骑数千入寇云中,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此后十年间,所有的北方边郡都遭到过鲜卑人的攻击。
因为檀石槐参照了昔日匈奴的模式,把自己的王庭设在了长城之北的弹汗山(今河北省尚义县大青山国家级森林公园);并将鲜卑诸部分为东、中、西三部,年年入寇幽州、并州,乃至凉州。就连幽州东北部夫余、西域的乌孙都迎来了鲜卑的进攻。
可以说,那时候鲜卑的强盛,一如汉朝成立之初时的匈奴。
桓灵时期的汉朝,已然是国力衰弱积重难返了。
所以,汉朝也曾效仿过,想以和亲的手段来抑制檀石槐的野心,只不过有了匈奴的前车之鉴,檀石槐并不理会。
当然了,他也没有传下犹如冒顿单于的基业。
才刚刚称雄漠北、取代匈奴进入漠南的鲜卑终究还是匮乏了底蕴。
在汉灵帝光和四年檀石槐死去后,因为继任者能力不堪,鲜卑便再次迎来了分裂。而单于之位几经转手,在曹彰讨伐代郡乌桓的时候,传到了他的孙子步度根手中。
但步度根只是血脉得位的单于。
控制的范围也很小,只限于弹汗山到平城(今大同)一带。
盖因此时的西部鲜卑早就脱离了弹汗山的控制,而中部鲜卑大人轲比能、以素利为首的东部鲜卑大人,威望皆比步度根更高。
素利的强盛源于投机。
因为早年在袁绍称雄河北之时,倾力扶持着三郡乌桓,让由此强盛的乌桓常常欺凌鲜卑;而魏武曹操北伐乌桓时,素利趁机引兵响应参与了灭乌桓之战,为种族复仇而得到了东部鲜卑各个部落的拥护。
而轲比能则是倚仗着个人魅力、权谋以及打出来的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