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尚未歇下的士卒埋锅造饭,嗯,暂且依三千人的份额罢。还有,寻个避风之处大致收拾下,让张将军本部士卒有地可歇息。”
回过神来的夏侯惠,乃是如此嘱咐扈从苟泉先行做好准备。
因为只是算算时间,便可知道将军张颖破了皖城后就一刻都不耽搁的赶过来了。而四更左右便啃了干粮的士卒们,历经战事后又一路赶来,定是又饥又渴且还困乏,提前备下吃食让他们迅速吃饭安歇,也是为袭击舒县节约时间。
“唯。”
扈从苟泉领命,自去不提。
而被打了岔的夏侯惠,也没有了继续与曹纂三人叙话的心情,只是淡淡的开口,“都起来吧。切记,下不为例。还有,赶紧自去领二十杖责,且自己寻创药敷上,别误了袭舒县的战事。”
自杖责二十?!
刚刚起身的曹纂,顿时愕然。
哪怕同时起身的邓艾与焦彝已然恭声领命,转身走出房间了,他都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
他可是宗室子弟啊
就连先前在洛阳宫禁内当值,他偶尔无心说话冒犯了天子曹叡,而天子都只是一笑而过、没有让他领罚呢!
但如今夏侯惠要将他杖责?
就算他有错在先,但这是不是有点过了啊
只不过,他有心争辩几句,却又寻不到合适的理由。
且夏侯惠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在见到他杵着不动弹的时候,夏侯惠便挑眉而问,“怎么,德思又要质疑我的将令了吗?”
呃
好吧。
曹纂悻悻的罢了心中所想,很是憋屈的回了声“不敢”,然后转身往门外而去。
而在他转身之际,夏侯惠嘴角就泛起了笑意。
他是故意将曹纂杖责的。
为了立威。
在他觉得自己对麾下施恩太过,而威严不立的时候,本是打算将曹纂那些拔刀的扈从斩首示众以立威,但出于其他考虑罢了念头。
故而也只好趁机拿曹纂来立威了。
杀鸡儆猴嘛
没有比宗室子弟兼身领副职的曹纂更好的“猴”了不是吗?
不过,他也没得意多久。
就在曹纂忿忿走出房间的时候,还猛然回头,望着他恶狠狠的来了句,“翌日便是除夕了!秋七月稚权予扈从归家路资乃是寻我借的,莫忘了还我!”
也让夏侯惠一时黑脸。
不就二万二千钱吗?
你不是颇有家资吗?
又不是不还你,催什么催!
待此战罢了,天子必然不吝赏赐,还愁我没钱还你吗?
真是的,着什么急呢!
默默的咬牙切齿了好一阵,夏侯惠走出房屋前去督促士卒们造饭。
将军张颖将至,他也需要斟酌好言辞说服彼接受自己诈袭舒县的计策,自然就无法再继续歇息了。就是刚走出房间的时候,眼角瞥见已然领完杖责的邓艾离去的背影,心中也不由一动,招手唤过来一扈从。
“去与士載说声,让他日后进策时若言不详尽,那就别献计了。”
“唯。”
此算是敲打一番吧。
因为他不敢确定自己每一次都能察觉邓艾的私心。
更不敢确定私心很重的邓艾,在下一次会不会将他也给计算在其中了。
至于,这种隐隐有放弃将邓艾培养成心腹的话语,是否会导致邓艾离心,他并不在乎。
世上不乏贤才。
擢拔心腹首要的是忠心。
而若是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他宁可不要。
约莫一刻钟后。
让副职乐方督领士卒在后的将军张颖,带着十余扈从率先赶至。
人尽皆疲惫不堪。
但在看到夏侯惠那一刻时,他脸上的喜悦发自肺腑。
且带着一缕如释重负的神情。
唉,没办法啊
夏侯惠虽然信誓旦旦的承诺,声称他没有赶到之前绝不引兵去舒县,他也选择相信了,但始终无法彻底安心啊。
若是事有万一呢?!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夏侯惠寻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理由很难吗?
所以,他在夏侯惠引兵离去后,于下令偷袭皖城之前还遣了几位亲兵部曲,赶去后方的小村落寻孙礼,让孙礼尽快督领安丰与弋阳二郡的郡兵以及士家赶来皖城,好让他也能尽快得以分身赶去与新军会合。
孙礼得闻后,也顾不上体恤郡兵与士家的劳顿,挑选了千余人亲自带着赶去皖城。
因为他与将军张颖都知道,只要夏侯惠将江东千余屯田佃户控制住了,就会发现独自前去袭击舒县的绝佳理由了
当然了,这层思量是不能对夏侯惠说的。
故而,在夏侯惠出来迎接,以来得迅速为由不吝盛赞张颖破城神速、麾下士卒精锐时,张颖仅是淡淡的笑了声,以一句“皖城不堪一击”便带过了。
这句话倒不是他谦虚。
而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袭破守备松懈、毫无戒心的皖城,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在偷袭的时候,本部士卒几乎毫无阻拦的登上了逞强,仅是用了半刻钟便抢占了城头、从内打开了城门。且蛰伏一年多的细作,早就打探清楚了城内军营与守将严圭住处所在,他引兵入城后,直接分出两千士卒前去围堵吴兵军营、避免大规模的巷战;自己则是引着一千精锐直奔守将严圭所在。
那时,贼吴守将严圭才刚刚从梦乡中惊醒。
待得悉魏军来袭的消息后,出于行伍的本能反应,他第一时间带着数十扈从出太守府赶去军营,打算调度兵卒抵抗或者在兵卒的护卫下弃城而逃。
也刚好迎面撞到了引兵疾行而来的将军张颖。
张颖连投降的机会都不给他。
直接让士卒一拥而上,以众欺寡将他的首级给取了。
随后又带着他首级前去城内兵营,彻底瓦解了吴兵负隅顽抗的战心。
整个过程,仅仅用了半个时辰不到。
就连被偷袭的吴兵,因为没有将率组织调度与魏军巷战的关系,死伤也不过四百余人;且大部分死伤,是骤然被袭与被困在军营内时惊恐而自相踩踏而亡的。
战事之顺利,让张颖都觉得有些胜之不武了。
也不好意思接受夏侯惠的称赞。
故而,他在一言带过后,便岔开了话题,“稚权谬赞矣。袭皖城,难在筹画而非在破城。嗯,对了,不知稚权将我军袍泽安置在何处了?且带我去看看。”
袍泽?
什么袍泽?
除了两个百人督引兵东去戒备之外,我部所有士卒都在这里啊
难道,是因为我部有大半士卒都在营内歇息了,让他误以为我袭破此地时伤亡惨重吗?
正想引张颖前去造饭以及其麾下歇息避风处看一看的夏侯惠,闻言有些诧异,略微愣了下,才试声而问,“将军口中的袍泽,乃是指我部士卒吗?”
“噫!”
而张颖的反应同样很惊诧,不答反问道,“稚权竟是未发觉我军袍泽邪?”
我发觉了什么哦
你这一口一个我军袍泽的,到底是指哪些将士嘛!
愈发茫然的夏侯惠,暗地里嘀咕了声,刚想继续问个清楚时,就被一记疾声给打断了。
“报!”
只见东边有一士卒发足狂奔而来,未至夏侯惠跟前就大声禀报道,“禀将军!王都伯与刘都伯东去戒备时,在挂车前方发现一个贼吴小营地。已驱兵袭破之,杀贼吴士兵二十余人、虏四十余人与百余屯田佃,且发现了被贼吴奴役四百余人囚徒,皆是石亭之战中被俘的我军将士。”
呃
石亭之战的俘虏?
夏侯惠一愣,也终于知道了将军张颖口中的“我军袍泽”所指了。
旋即,又催声发问那士卒道,“是否惊动舒县的吴兵?”
嗯,挂车在桐乡县内,在这片谷地没有破败之前,是一个可以驻兵戍守的山脉豁口,与舒县已然很近了。
“回将军,没有。”
那士卒朗声而回,继续禀报道,“将军,王都伯遣我归来问,是否押送那些俘虏与护我军袍泽归来?”
“不必了。”
摇了摇头,夏侯惠抬头看了看天色,才继续说道,“让王都伯与刘都伯继续在那边戒备,我入夜前引兵过去。”
“唯。”
报信士卒行了个军礼,转身离去。
而一侧的将军张颖目睹着他的背影,有些怅然的发出了一句感慨,“唉!先前细作还声称,贼吴留我军袍泽千人在挂车作徒隶,不想才短短数年,便仅剩四百余人了啊~”
是啊,他很早就知道,这些被江东奴役的魏军战俘的存在了。
孙礼也知道。
这也是他们担心夏侯惠会独自去袭击舒县的缘由。
毕竟,有这些被当作徒隶的魏军袍泽在,但凡略有韬略的将军都知道怎么袭击舒县。
对于张颖的感慨,夏侯惠有点沉默。
但不止是对魏军俘虏被江东奴役死去大半的怅然,也有一丝感触在。
因为他不知道这些魏军袍泽的存在。
促成此番偷袭皖城战事的他,竟是连这种消息都没有人告知,想想还是挺令人忿忿不平的。
只不过,片刻后他便释怀了。
满宠原本都不打算让新军参与偷袭呢!
看在天子曹叡的份上,让夏侯惠与曹纂参与其中就已经很不错了,那还会事事皆告知详尽?
蹭功绩之人,听令从事就是了!
故而,夏侯惠也没有感慨多久。
只是在心中打定主意,战后要寻个持续敛财的法子,用来养扈从部曲、小儿以及建立私人的情报体系。
随后,便继续引将军张颖往造饭处与歇息处而去,一路侃侃而谈。
“将军,我已然让部下造饭了,依三千人的份额,只是此地贼吴邸阁与库房中皆没有储藏腊肉干鱼,将军麾下将就用着。”
“尚有,那边矮丘是我让人寻的歇息之处。可挡风,但此地席被太寡,我便让人寻了些枯草铺在地上隔寒气。”
“对了,将军,我有一计,或可将贼吴舒县两个戍守点皆拔了。”
翌日,除夕。
黄昏之时,夕阳染黄了吴军夹石口隘。
这是灊山余脉的断裂口,与南侧无强口对望,两者是从巢湖方向进入皖城谷地唯二道路。
先前石亭之战时,策应战事的贾逵引兵去攻击濡须坞,发现濡须坞内吴兵稀少后,便断定深入皖城谷地的曹休必然有危险。乃当机立断引兵折回来,从巢湖的舒口登岸,赶在吴兵之前占据了夹石口,也是为曹休夺下了一条生路。
因为那时候无强口已经被吴兵占据了。
如今,江东夺回皖城谷地后,也在这里修筑了关隘。
只是受限于徭役民力几无,且觉得魏国不会大举兴兵来争夺这块鸡肋之地,修缮的关隘并不是很险峻。不过数年的时间,关隘上许多墙垛口上夯土都裂开了缺口,露出了里面的石块,隐隐有些破败的味道。
但底部宽近十丈、墙高三丈有余的规模以及横连山脉而修筑的得天独厚,却不是数千兵马能撼动的。
甚至上万兵力来袭,都能却敌无忧。
故而,守在关隘上的吴兵们,在历经数年无战事后,也变得很安闲。
正逢除夕的今日,三三两两的兵卒们刚用完暮食,正倚在垛口上,百无聊赖的打趣。
有人愤愤咒骂着连除夕都不加餐。
有人静静的眺望着吴地,思念着许久未见的妻儿。
还有人谈论着现今被各个将军俘虏的山越女人作价是多少,彼此还要积攒多少钱才够买一个回去当婆娘,等等。
也有乐在行伍之中的。
一名明显上了岁数的老兵卒,手往右侧的山岩一指,呵呵乐的说了声,“后生娃儿,那边,那只山驴子(鬣羚)又出来了!”
也让方才还在讨论着山越女人的年轻兵卒,迅速便挤了过来,对着山岩上优哉游哉的鬣羚大声恐吓,以此为乐。
因为他们的日子属实枯燥。
此地前没有村落后没有城池,魏军不会来攻击,孙权兴兵淮南也不会来这里犒军,日复一日都是枯看日落月升。连山岩上偶尔出现的一只鬣羚,或者头顶上掠过的孤雁,都是难得风景和解闷的话题。
当然,每一个月来一次的粮车队是最受欢迎的。
因为从皖城那边过来的运粮队,不光带来军粮,还有家音。
“咦,你们看,那是粮车队来了吗?”
一位年轻的兵卒砸吧着嘴,有些可惜的看着山驴子消失的身影,眼角的余光里却发现了一条黑线正往关隘蜿蜒而来。
不等别人回答,他又半个身子探出城墙外,瞪大了眼睛极目远眺,“是粮车队来了!我看到领头的许队率了!你们看,许队率已经在招手了!”
年老的兵卒伸手就拉他回来,还不轻不重的拍了他脑袋,“后生娃儿,掉下去了就没命了!还不快下去报军侯。”
“是!”
那名也不恼,应了声就往城下跑。
还不忘大声嚷嚷了一句,“老张头,上次我们可是说好了!你婆娘给你捎的酒,要给俺尝一尝!”
“滚吧,少不了你一口!”
年老的兵卒作势骂了一句,又回过头盯着慢慢靠近的粮车,脸上有些疑惑。
运粮队不是月中才来过吗?
怎么才隔半个月,又再一次过来了?
不过,他也没有疑惑多久,反而在脸上绽放了灿烂的笑容。
因为走在粮车队的前头的许队率,还远远就大喊了声,“岁暮除夕,陛下赐酒肉劳军啦!”
就是他的声音在寒风呼啸中有点变样,也没有夹带着欣喜。
背后被一把短匕贴着,任谁都不会欣喜。
拿着短匕的人是焦彝。
他身上穿着屯田佃的服饰,和邓艾一左一右扶着许队率,仿佛三人在并肩闲谈。
“许队率,别哭丧着脸,开心点。”
“什么?开心不起来?那就想想事成之后,将军许给你的百亩良田。”
“对,就是这样笑,百亩良田很快就是你的了!”
粮车队还是江东那支粮车队,但运粮的兵卒除了许队率外都是魏军。
邓艾假运粮夺夹石口之谋还是付诸以行了。
事情也很顺利。
关隘上的吴兵看到经常往来的许队率,也不疑有他,粮车才抵关隘脚下就从里面打开了城门。
“咦?这是谁?”
出来迎接的老兵卒看到陌生的脸庞,不由对许队率发问。
“死!”
而他得到的回答,是焦彝用短匕捅入了他的胸膛。
同时,盖在粮车上的牛皮革掀开来,三三两两的跳下兵卒竞相冲来夺门。
一位都伯还取出了牛角号凑在嘴上,用力吹响。他吹得满脸涨红,也让军号传得很远,与和更远处的一阵鼓声呼应着,催促了无数喊杀声由远到近。
有诈!
刚下令打开城门的吴兵军侯心里一惊,当即厉声吼着,“敌袭!敌袭!快关上城门!”
但是此时城门下已经没有吴兵了。
焦彝与邓艾以及精挑细选的精锐兵卒,一个冲锋就杀进了关隘内。
不仅占据了城门,还有余力分兵杀上了城墙。
“降者免死!”
一刀劈死一名吴兵,焦彝先吼了一嗓子,身先士卒往城墙上冲往那军侯杀去。
“杀!”
关隘上军侯看到满脸浴血的焦彝冲过来,也操起环首刀奋力反击。
而此时的无强口戍守点,正在督促着士卒点燃宿夜警戒火堆的守将高寿,则是迎来了一记禀报,“禀将军,似是挂车口的魏战俘作乱了,正追杀着我军士卒往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