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某座倒塌大半的二层小楼内。
“一、二……”
赵峥喊着号子,环抱着巨大青石板的一头,粗壮的胳膊上青筋虬结,汗珠一颗颗顺着高高偾起的肌理纹路滚落。
对面三四个汉子七手八脚的抬着另一头,也是吼的震天动地。
真定府的民居砖木结构居多,按理说不会有这么大的石头,但这一家也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附近的牌坊被触手扫塌,顶部的巨大石板斜嵌入楼里,直接碾碎了店主人的头颈,却也将他的妻儿护在了下面。
“翻!”
赵峥又是一声大喝,两臂较劲儿的同时,左腿也猛然抬起,一膝盖狠狠顶在那石板背面。
原就有些松动的巨石,终于挣脱了两头残垣断壁的束缚,轰隆一声被掀翻了过去。
赵峥一屁股坐倒在乱石堆里,龇牙咧嘴的揉着左腿膝盖。
对面那几个汉子也不遑多让,一个个喘着气抹着汗,都腾不出手来去扶那被压在石头下面的母子。
好在这对母子只是受了惊吓,本身因为石头挡着,倒并没有受什么伤,自顾自从里面爬出来,哭天抹泪的连连叩谢。
“先别谢了。”
赵峥疲惫的摆摆手,沙哑着嗓子叮嘱道:“这废墟里不安全,你先带着孩子守在路边,等天光大亮了再找人清理——若有趁乱来你家翻找财货的,就喊附近的巡丁、幼军来处置,千万别自己逞能。”
等那妇人哽咽着应了,他这才招呼着那几个汉子,一瘸一拐的到了街上。
此时天边已经显出鱼肚白,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有守着尸首痛哭的,有和家人走散了大声呼喊的,有不知该何去何从,一身狼藉呆立在街头的……
但也有不少人和赵峥一样,正在积极的搜救幸存者。
赵峥就近找到一位巡丁讨了水囊,仰头咕嘟嘟灌了半壶,将剩下的还回去,正要道谢,却听那巡丁赞道:“小哥儿真是好样的,这一晚上怕是救了不少人吧?”
赵峥闻言却是一愣,倒不是意外对方的夸赞,而是因为听了嗓音才发现,眼前这位五大三粗的巡丁竟是位女子。
不过旋即他就释然了,半个真定府都毁了,司里人手短缺捉襟见肘,连幼军都充做巡丁用了,何况是女军?
谢过那女巡丁。
赵峥活动了一下腿脚,觉得没什么大碍,就又扯着嗓子询问何处需要帮忙。
可喊了几声没把求助的招来,倒是把北城巡检所的同僚给招来了。
“峥哥儿!”
那巡丁一边扯起身上的号坎擦汗,一边连声催促:“李总旗让你赶紧回巡检所一趟!”
“舅舅这时候找我作甚?”
“李总旗没说,不过好像是上面有差遣。”
听说是上面差遣,赵峥自然不敢怠慢,忙取了寄存在别处的刀枪,赤着上身急急往北城巡检所赶。
路上远远扫见高府,赵峥忍不住踮着脚探头张望,却见那残垣断壁中央已是空空如也。
啧~
先前见高夫人哭的伤心欲绝,那劝人改嫁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所以赵峥就想着等她平静些了再来分说。
不想天还未亮,高府就已经人去楼空了。
若只是临时转到别处倒罢,倘若就此离了真定府,自己岂不是有负高大人所托?
但眼下也不是寻找高夫人的时候,赵峥只好将此事暂且按在心底,继续埋头赶路。
昨晚上北城巡检所也受了波及,虽然不似高府那般惨烈,但后院也垮塌了一大半,倒是前面的赵云庙还基本保持着完好。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跑来庙里上香,直把个赵云庙堵的水泄不通。
赵峥从还算完整的西侧门进到后院,就见两个巡丁们带着群半幼军,正围着几头死驴忙活,扒皮的扒皮、割肉的割肉,幼军们则负责把盐均匀的涂抹在驴肉上。
看惯了街上的惨景,骤然见到这热火朝天的一幕,赵峥还真有些不适应。
但他也知道,以如今的天气若不赶紧炮制这些死掉的牲口,用不了多久就要腐烂生蛆了,于公于私,巡检所都不可能坐视这几千斤肉烂在地里。
冲相熟的巡丁打了招呼,赵峥原本想去李德柱的值房,却发现那间值房早被触手犁成了一道深沟。
正不知该去那里寻找舅舅,就见那标志性的酒糟鼻从百户值房里冒出来,大声招呼道:“这边儿、在这边儿呢!”
赵峥进到百户值房,看着他头上裹着的绷带问:“你的伤……”
“小事!”
李德柱两眼通红,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他摆摆手打断赵峥的关切,道:“你们家那块没受什么波及,让你舅母和旭峰先在你家凑合几天,等我找到落脚的地方,再把她们接走。”
昨晚城中被毁的屋舍,大多都在中轴线附近,赵家因住的偏僻,反倒幸免于难。
现在看来,留在家里反倒是最安全的,但当时那个情况,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对于舅母和表弟来家中寄宿,赵峥自然没有异议,眼下他更关心的,是李德柱急着找他的原因。
“后半夜驿卒传回消息,说是北边莫名其妙多了一座大湖,四老爷和陶千户怀疑和昨晚那怪物有关,准备天一亮就派人过去探查。”
李德柱说到这里,心烦意乱的揉了揉鼻子,骂道:“特娘的也不知是哪个多嘴,上面专门点了你的名!”
赵峥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心知舅舅必是放心不下,便宽慰他道:“昨晚那怪物明显是阴魂鬼魅一路的,既然是白天去探查,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但愿吧。”
李德柱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若不是武举生员,推也就推了,偏特娘卡在这节骨眼上!”
说着,又挥手道:“躲是躲不过了,你先去吃饭,把肚子填饱再说别的!”
赵峥答应一声,出门直奔灶台。
今儿巡检所也算是奢侈一把,大块的驴肉和白面馒头管够——天地异变之后,北方小麦亩产都在千斤往上,所以平时馒头也是管够的,但想敞开了吃肉就别指望了。
听人说京营锦衣卫善种太岁,顿顿都能吃上太岁肉,也不知是真是假。
在厨房大快朵颐一番,补充了昨晚救人消耗的体力。
赵峥打着饱嗝儿回到百户值房,就见李德柱正往一头大叫驴背上套高桥马鞍。
现在的驴和以前的驴可不是一回事,据说嘉靖年间朝廷用秘法改良了品种,力气堪比耕牛、跑起来快逾奔马、关键是吃的少耐力强又不爱生病。
当初隆庆朝荡平漠北,靠的就是三万重甲驴骑兵。
不过随着北地年年丰熟吃喝不愁,老百姓的身材也水涨船高,这驴子骑着就有些不得劲儿了。
民间都是拿来拉车,军中逼不得已,只能把鞍具尽量做大垫高——反正这驴子有的是力气,也不怕它驮不动。
“舅舅,给我拿件号坎。”
赵峥顺手把红缨枪挂到了马鞍上。
李德柱又给他摘了下来,指着墙角道:“老赵那杆桃木枪暂时没主儿,你先拿去用吧。”
赵百户的桃木枪比制式长枪短了一截,约莫也就九尺两米八,通体虽然寒光烁烁,实则却是木头打的。
不过这木头可不是一般木头,听说是涿州三义宫产的桃木心,硬度不逊于百炼钢,柔韧性就自不必说了,还对阴邪之物具有一定的克制作用。
唯一的缺点就是分量堪比金铁,等闲汉子根本驾驭不了,连许多引气入体的小旗官都难以久持。
但这对赵峥而言倒算不得什么,他上前拎起来掂了掂,约莫有三十五六斤的样子,用着比那轻飘飘的红缨枪可趁手多了。
他也不同舅舅客套,将这大枪挂在鞍具上,套上巡丁号坎,便翻身上驴直奔巡检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