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张瑾瑜低头,她本来的计划已经受阻。但谢嘉仪却让她明白一件事,她不能一直做奴才,她要脱颖而出,而眼前她就看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九月末十月初,黄河汛期,负责修整黄河河道的太子愈发忙了。大胤国土辽阔,北边的北狄和西蒙西戎,南边的亡蜀土司野人,中原地区的黄河,江南地区读书人的事儿桩桩件件都是棘手的大事,国库里好不容易攒下些银子,根本支应不过来。汛期河道抢修,银子更是流水一样投下去,工程又紧,国库银子不趁手,地方官还要层层盘剥,到了下面民夫手里难免活儿逼得紧,但餐食工钱却被一压再压。
这种时候正是下面最容易滋生怨言情绪的。论理说情形并没有比往年更坏,但是今年舆论却更汹涌。不为其他,就为了坤仪郡主府正投入大笔银钱整修南方河道。
在人们眼中坤仪郡主这一行为简直是荒唐,到处缺银子,但手中有银子的郡主就是要那银子打水漂听响。尤其是此时黄河汛期,正是紧张的时候,一国盛宠的郡主居然全凭自己心意,撒银子修理南方根本不可能出问题的河道,而陛下一如既往,无论郡主要做什么都是纵着。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背后又有各种心思的人推波助澜,最后竟然有了郡主依仗宠爱,拿着大笔民脂民膏,仿佛过家家游戏一样一拍脑子就要修河玩的说法。又有说,郡主不过是夜间做了南边发大水的噩梦,就要修整南面河道,全然不顾此时黄河汛期正在水深火热之中。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安抚一个十六岁郡主的噩梦。
一时间民间无不谈论这个任性妄为、不知民生艰难的坤仪郡主。
后来又听说郡主为了南面河道,亲往南方一地,持陛下令牌,亲自监斩了十几个大小官员,就为了让工程按照她的意思推进。不管是京城贵族官员,还是书院茶馆书生,抑或坊间小民,说起这个郡主,无不摇头。
而此时刚从南方回来没几天的谢嘉仪正在郡主府中廊下看着连绵的秋雨出神,陈嬷嬷从外院进来,刚过了垂花门就看到廊下凝神看雨的郡主,因为这场历时一个多月的南方之行,郡主整个人都瘦弱了一些,此时披着大红斗篷,愈发显得人羸弱苍白。
她鼻头一酸,陈嬷嬷也不明白为什么小郡主如此耗尽心力非要整修南方多处河道。不说投进去的银子,那都是几十万两几十万两地从郡主府库中出来,陛下看不过去,又拗不过郡主,还从自己私库中拨出一部分银子帮衬郡主做这件事,结果外头说什么的都有,全成了民脂民膏。天可怜见,他们小郡主就是任性,做的也是于国有利的好事情,更是一分国库银子都没使,又是做生意又是见商人,拿着自己费心筹谋的银子巴巴做事,凭什么被人这样嚼说。
就在刚刚她才训斥了一个外院采买的小厮,听了外面那些浑话还敢带回府中来说。
陈嬷嬷来到廊下,想着刚刚又听了一耳朵的闲话,心里真是又气又心疼。她伸手为谢嘉仪紧了紧大红斗篷,看着小郡主皱眉思索的样子,忍不住道:“主子又为银子犯愁呢?”
谢嘉仪这才看向自己的嬷嬷,轻轻笑了一声:“陆公子早就算出来银钱数目,那时候我早已经愁过了,现在不过是筹办下一批银钱,别误了工程啊。”
她再次看向绵绵的秋雨,这样大的工程,却还只有一年时间。明年此时,南方的大雨已经遮天蔽日下了两个月,决堤河道一处接着一处,不知多少村庄一夜之间被大水漫过,无数人在梦里就死了,也有无数人流离失所。紧跟着水灾而来的就是瘟疫,半个大胤犹如人间地狱,易子而食这样的惨剧在那块土地上不断发生,两斤小米就可以买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那是真正的饿殍千里,熬干了皇帝舅舅最后一点心血,新帝登基数年还在为南方这一场大灾收拾首尾。
谢嘉仪深深吸了一口气,深秋的凉意浸入肺腑。
母亲在札记上写道:人之一世为何?但求一心人,做利国利民事,方不负此身之尊荣,不负此生耳。
前世她求了一心人,全力支持那个一心人去做利国利民事。她本来只想做一个富贵闲人,富贵确是富贵已极,闲人也是彻底的闲人吧。可到最后,她是也没了一心人,也没做到母亲说的:好好做几件事,对得起此身此生。
“嬷嬷。”谢嘉仪轻轻喊了一声,却没有说话,大约是这场南方之行日夜紧张,又杀了人见了血,她觉得疲倦透了。谢嘉仪叫了陈嬷嬷,却并不说话,只是轻轻靠在嬷嬷身上,外面的闲话她何尝不知道,只是她管不了,也不愿意管。
天下人口舌,与她何干。
她曾经怕过、慌过、心虚过,可是蹚过来一遭,才发现人言固然可畏,但既无法可想,那么索性你说由你说,只好好躲着我,别给我听到。我听到就抽烂你的嘴,我听不到算你走运。
任由人谩骂,她依然是尊贵无匹的坤仪郡主,依然享世间繁华。难不成给别人说两句,她就不尊贵了?还是那句话,只别说到她眼前,真让她听见,她腰间的鞭子可是不饶人的。
谢嘉仪感觉到秋雨漫漫,天地这样广大,她想,她只是有些疲倦,有些孤单。
而这时的东宫太子也是才从黄河下游几地回来,一回来就看积压的折子,熬了两夜没合眼,此时站在书案前抬手揉了揉额角,微微闭了闭目又睁开。
拿起何胜递上来的条子,一眼扫过就发出一声冷笑,本就不太舒服,此时更觉额际突突跳了两下。
她竟然连他送她的字画都给拍卖了出去,还有那对珍珠玉如意。这个小混账知不知道那对玉如意多珍贵,本来是他特特寻来——
太子长长出了口气,压了压翻涌的情绪。
那是他十七岁那年从南边寻来给他们——大婚用的。
连轴转了一个多月,一向精力充沛的太子此时眼底也微微发青,眼睛里熬出了血丝,明明是如琢如玉的翩翩贵公子,这时的样子却透出了两分落拓,两分不羁。正事告一段落,仿佛全身的精气神都散了,太子觉得简直全身都像散了架一样,压了一个月的疲乏,此时再也压不住,都从身体里泛了上来。
他突然听见书房外有人叫“三哥哥”,欢欢喜喜的,不是她还有谁。
徐士行面上还是冷峻,人却已经站起来,绕过了书案。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来东宫了,徐士行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该是冷淡的,她知不知道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多伤人。午夜梦回,徐士行不止一次有想掐死她的冲动。
可是他等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听到下面人请安问好的声音,徐士行这才往门口又走了几步,却见门外空荡荡的,只有雨打梧桐,偶尔有几个宫人穿着油衣或撑着油伞匆匆经过,哪里有别人呢?
可他刚刚明明听见了,是她的声音,再不会错。
他的声音许是因为疲倦而微微带着喑哑:“高升,刚刚有人来吗?”
门边侍立的高升一愣,回话道:“这会儿不曾有人来,只再往前鸣佩姑娘来辞主子,长春宫娘娘让她领了差往国公府两日。”高升疑心太子是不是想见鸣佩姑娘了。
就见太子愣愣听完,不作声,抬手让他退下。
高升忙往旁边站了,主子忙的时候最烦旁边有人端茶倒水碍眼,他们下面伺候的人就练就了把自己从有化无的工夫,主子不需要的时候,他们连呼吸都可以压得轻若不可闻。
太子对着落雨的庭院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进去了。
英国公府里老太太正揉着张瑾瑜“心肝肉的”叫着,埋怨着:“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进了宫就不说出来看看外祖母。”
张瑾瑜偎着老太太:“外孙女日日想着外祖母,可宫里哪有奴婢做主的。”
国公府老太太沉吟半日,方慢慢道:“当时把你送到郡主身边,也是为了你的前程,不然咱们国公府哪里藏不住你。既然你已到了东宫,外祖母改日去见见娘娘,也该找个由头抬一抬你的身份了。”
张瑾瑜挨着外祖母只是笑,“瑾瑜什么都听祖母的。”
伺候着外祖母歇下,她又往前边舅舅的书房来了。
“挪用?”英国公一向知道自己这个外甥女不简单,却没想到她不仅聪敏,能看清局势,居然还很有胆色。
英国公府的老宅就在两淮地区,随着自家出了娘娘太子,原来不起眼的王家如今已经成了两淮地区的名门望族。地方上各大家族同气连枝,王家的人在两淮已经营出一个网络。挪用修河道的银子,对他们来说是容易的。下面怎么修,用了多少银子,一个京城的郡主哪里能知道。郡主府那些人倒是撒下去了不少,但是这工程太大了,英国公早注意到郡主最关注的两处就已经牵扯了郡主府全部的人力。其他几处,郡主这次倒是杀了人,震慑住了,但是两淮地区可不是一个京城郡主说了算的。
张瑾瑜面对英国公打量的眼神丝毫不惧,娓娓道来。
听得英国公都忍不住点了头。
挪郡主的银子,由王家在两淮地区施展作为,经营出一番局面,得了民心,为朝廷更为他们国公府收拢南面的书生人心,别说事情不会败露,就是败露,他们也能踩着郡主胡作非为的名声落一个不惧跋扈权贵、一心为民办事的清名。
无论怎么看,英国公府都是最大的得利者。
那可是好大一笔银子!他们不贪不扣,他们用郡主的银子为两淮读书人办事,就是捅破了,世人也只有说他们好的。
真是妙啊。
而这头郡主还在昏头昏脑地看账册,就听旁边一同看账册的钱莹莹说自己过两日要去大觉寺。
十月,大觉寺,钱莹莹前世丧命的地方!
谢嘉仪脖颈一寒,“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