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又一次寂静下来。
但这样的沉寂,仅仅维持了一瞬间!片刻后,响起众多惊叹之声。
“刘少卿,此言当真?”有官员不信地问道。
刘仁景以最肯定的语气回答说:“千真万确,绝无半分虚假。”
“刘少卿,如此之高额悬赏,汝信否?”又有官员问道。
“信!为何不信?”刘仁景回答完毕,再次向皇帝躬身道:“陛下,臣以为,赏进献者十五贯的律例,订立于我朝初创之际,时天下初定,民生凋弊,国用匮乏,即便如此困难,高祖依然制订此例,先皇太宗时期,突厥、吐蕃、高句丽等先后与我为敌,朝中各项用度迟滞,以支应大军所需,故而诸多涉及百姓民生之事,遭遇延缓,亦属无奈,然今日之大唐,四海升平,放眼天下再无敌手,此为改善民生之最好时机,故臣奏请陛下,修改相关律例以促进生产。”
这番话,是刘仁景预先准备好的,他是想告诉皇帝,过去的规定,是当时条件下产生的,如今国家情况不同了,应该做出一些调整了。
任谁都知道,刘仁景的话没毛病,可谓是为国献策,纯属为公。然而,问题的核心并不在于修改,而在于怎么改?
中书舍人来济,是前隋大将军来护儿之子,出身名门,又是进士出身,曾奉李世民谕令,与令狐德棻同撰《晋书》,可谓是饱学之士,李治对其也是极为赏识,有意将其提拔。
可他却对刘仁景的话,却颇不以为然,是以出班道:“陛下,臣以为,高祖与太宗制订的律例,并无改动必要。”
“来卿,此言何意啊?”李治问。
“回禀陛下,若是改动刘少卿所提之律例,则必然要增加悬赏赏额,那么请问陛下,增至多少合适?倘若以‘新安县男’提议为准,增至千贯、万贯,那岂非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介农夫,仅以某件农具或选出一些粮食种子,就可以获得普通官员十年之俸,试问陛下,长此以往,可还有农人安心务农?可还有匠人安心做工?”
“来舍人此言差矣!”一名官员出班说道:“天下农人、匠人何止千万,能够改进者,当属凤毛麟角,何来影响?”
“非也!”又有一名官员出班言道:“百贯之资,可致人铤而走险,千贯之财足以让人疯狂,农人无知、匠人无才、商人无德,岂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乎,若一意求财,定无所不用其极,又怎会不影响正常劳作?陛下,微臣认为,刘少卿之所提,无需再议,当予驳回。”
“陛下”来济再次出班道:“以百姓之税,付予投机取巧之徒,孰非明智之举,当驳回才是。”
听了半天,李治算是明白了,和自己想的一样,真要改动,难度那不是一般的大,只可徐徐图之,万万急不得。
李治对此早有思想准备,是以并未多想,张口刚想说话,哪知刘仁景又开口道:“陛下,修改律例,事关国策,自然不可操之过急,可谢县男提出的由‘卫岗乡’出钱的方法,倒不失为解决之道,臣请陛下允之。”
“万万不可!”褚遂良终于站出来说道:“以一乡之地,岂可行国策?陛下,老臣以为,切不可行。”
李治也好,刘仁景也罢,对有人反对那是早有预期的,只是怎么都没有想到,褚遂良居然找了这么一个奇怪的理由来反对,而且还是那种冠冕堂皇,难以反驳的理由。
褚遂良说的没有错,地方官员哪里能够行使国家部门的权力,只是他有意无意中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谢岩的意思是由“司农寺”行使权力,“卫岗乡”仅仅只是出钱。
更重要的是,刘仁景试图修改律例的事被搁置以后,众人自动排除了“司农寺”在其中的作用,把“悬赏”一事按到了“卫岗乡”头上,这么一来,褚遂良的话变得顺理成章起来了。
旁人忽略掉的,刘仁景自然不能跟着忘了,他马上出言道:“褚公,非‘卫岗乡’独自行事,乃是由‘司农寺’告知天下,仅仅由他们出钱尔。”
“那也不可!”褚遂良道:“‘卫岗乡’纵有资财,也是民脂民膏,他谢岩岂可随意挥霍?前番卖地所得,因无先例可循,且用于乡里,也就任由他了。今番出高额悬赏,老夫倒想问他,钱从何而来?若搜刮百姓而得,老夫绝不相饶。”
甭管褚遂良说的是多么慷慨激昂,有一个问题,他倒的确说出了所有人的疑问——悬赏的钱从哪里来的?
“陛下,褚公所言甚是有理,‘卫岗乡’民不过万,何来万贯之财?臣以为,应派遣御史前去查访,以防谢县男苛待百姓。”来济跟着说道。
“正是如此!”于志宁也出班说道:“臣附议褚公与来舍人之言,奏请陛下派人详察。”
“臣等附议。”还没等皇帝做出任何表示,大殿里,数十名官员相继出班,向皇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无人注意到,李治此刻的神情有些怪异。
“钱从哪来?”这事别人不知道,李治可是知道的。根据谢岩的报告,单一个“炼铁作坊”的产出就够了,那还不算什么“香水、茶、酒”这些东西。
“褚公啊,派遣御史一事,依朕看就不必了吧。”
褚遂良耳听皇帝如此说法,以为皇帝有意偏袒,心里更加不满,大声道:“陛下……”
只可惜,这一次李治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而是直接打断道:“朕知道,钱从何而来。”
褚遂良万万没有想到皇帝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想说的一下子被堵了回去,没法说了。
愣了一会儿后,褚遂良才想起来问道:“老臣不解,还请陛下告知。”
李治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说道:“皇家学堂办了一个‘炼铁作坊’,大概还能挣些钱吧。”
“什么啊?陛、陛下……”褚遂良一激动。话都说不下去了。
“陛下啊——”于志宁高呼一声,紧跟着道:“学堂圣地,怎可沾染铜臭之气啊!”
来济同样痛心疾首地说道:“学堂传授先贤之道,负有教化民众职责,怎可、怎可办什么作坊啊!臣要弹劾谢岩,参他以办学堂为名,行敛财之事。”
“臣,也要参那谢岩一本。”
“臣,弹劾‘新安县男’!”
……
短短地一瞬间,不下十名官员表达了相同的意思。
这一刻,李治犹豫了。
其实也不能怪李治,谢岩心目中要办的学堂,和这个时代所有的学堂都不相同,他又没有对李治仔细说过,产生一些误会在所难免。幸好,“太极殿”里有一个人多少知道一些,那个人就是刘仁景。
从谢岩那里走之前,刘仁景与他单独聊过,期间,谢岩曾有说过关于学堂的构想,所以刘仁景成了这里唯一知道的人。
既然知道,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呢?
刘仁景果断地对皇帝道:“陛下,关于学堂,臣略知一二,与世人眼中的学堂,恐怕差别很大。”
“你说,学堂还能有何不同?”褚遂良缓过劲来,指着刘仁景道:“老夫、老夫就不相信,学堂他还能弄出来什么新花样!”
刘仁景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将目光投向皇帝,看样子,他是不打算直接回复褚遂良。
“刘卿家但说无妨。”李治表面上很淡定,实则他也很想知道。
“回禀陛下,按照谢县男的意思,‘皇家卫岗学堂’将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向少数品行好,天资高的生员教授经史子集,他们主要为科举而准备;另外一部分,是向大部分天资普通,且来自百姓家的生员传授生存技能,比如说,怎样在一亩地里种出更多的粮食,又或者怎样利用山地丘陵栽种果木等,总之就是,当生员离开学堂时,要么可以去参加科举,要么可以独立谋生,这就是谢县男办学堂的主要目的,至于学堂里面的作坊,谢县男也说了,那是给生员练手和观摩之用,不可或缺。”刘仁景一口气将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一派胡言,不传授先贤之道、圣人之言,也配叫‘学堂’?”褚遂良冲着刘仁景发问后,又转首对李治道:“陛下,谢岩身为‘新安县男’,误人子弟,有失朝廷威仪,老臣请陛下开革此子,以正朝纲。”
“褚公言重了吧,谢卿家兴办学堂以教化百姓,此乃功在社稷之举,且办学所需,一应自筹,朝廷可是一文钱也没有出过,何来有损朝廷威仪一说?况且朕以为,教化百姓,除了才德之外,生存技能同样重要,难道说,更好的耕种方法,能够收获更多的粮秣不是好事吗?”李治站在皇帝的角度,认为谢岩考虑的颇为周全,是以不大认可褚遂良的说法。
“陛下,学堂乃教授圣人之学所在,生员以学习圣人之学为荣,学堂有作坊、有农人和匠人同在,生员受其影响,难以安心进学,如此岂非有违进学本意?又怎不是误人子弟呢?”于志宁又一次开口言道。
来济亦紧随其后道:“‘卫岗乡’之学堂,既冠以‘皇家’名号,自当与皇家荣辱一体,若‘皇家学堂’出来的生员,只会种地栽树,那皇家的威严何在?天下臣民,又当如何看待呢?”
“这……”李治一时为之语塞,他还真没想过那么多,所以也回答不了。
紧接着,礼部、弘文馆、吏部等众多官员们纷纷站出来说话,意思基本一样,那都是说“学堂归学堂,不可以有作坊一类的存在。”
李治心里可不乐意了,他现在是有些相信学堂可以挣钱的事了,而且还隐约知道这钱从哪里来了。要他下旨断了自己的财路,怎么样也不可能啊,但眼前这般大臣们在那不依不饶的,也不是个事儿,总得想个办法糊弄过去才行。
“可要怎么做才好呢?”李治皱着眉,暗自思量着,连那些大臣们说的话都没听进去,当然,听不听也就那么回事,都是一个意思的。
想了半天,李治还是没能想出个法子,大殿中间,站出来的官员也越来越多起来,李治明白,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人越多越不好办。
“阿舅,此事当如何是好?”万般无奈之下,李治只能向自己的亲舅,当朝第一人长孙无忌询问。
在学堂这件事情上,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他们的利益并不一致,反而更接近皇帝的立场,原因倒也简单,在他眼里,学堂不过就是进学的地方,有没有作坊的,都一样。至于什么“皇家”的名号,更加不值一提。真正可以代表“皇家”的,是军队、是官员、是权力。
但是长孙无忌也清楚,“学堂”是“读书人”心目当中的“圣地”,不容亵渎,倘若为此事影响到皇帝对自己的看法,似乎又有些划不来。故而,他本着两边不得罪的心态,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陛下,老臣以为,学堂远在‘卫岗乡’,谢县男究竟是何想法,吾等于此也难以度测,依老臣看来,应派出快马,召其来面圣,将学堂与悬赏两件事一并处理,最为妥当。”
长孙无忌一番话,可以说是深合李治心意,原本他就是打算“拖”,只是没想出来好办法,现在长孙无忌说了,那可不就有了借口了嘛。
“阿舅之言,甚是有理,只是派人召唤却是不必了,再有一月即是新年,谢卿家年前必定前来‘长安’,届时就按阿舅的意思,把两件事情一起处置好了。”
长孙无忌表了态,皇帝做了决定,即使如褚遂良也知道改变不了了,再说下去,也无任何意义,只能跟随众大臣一起高呼“臣等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