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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鹤啼,其声久婉,其质如玉。
三只鹤的身影,在水边游荡,水波潋滟,像宝石,一个角度看是澈,另一个角度则是浊。
水上有座栈桥,木质,很窄,每块木板都只有少女腰束那么宽,两块两块的铺在水面,横竖或斜交,不甚规则,却很和谐。转角位置四块木板的交叠,才差不多能躺下一个人,即使腿还悬在外面。
水泽看起来很是荒枯,藻荇交横,直径五六寸的迷你莲叶和半人高的水草在栈桥左右漂布着,一只仙鹤靠近栈桥的边缘,好奇的啄着一个女子垂向水面的头发。
女子静静的举起手,朝着虚空托捧,一束孤独的光线照得她白皙异常,恰好她身着白色旗袍,靛蓝色披肩和黑帛内衬直接散伏在木板上。
仔细看,那另两只鹤却响着齿轮的声音,金属的羽毛扇动空气,木板是厚重的化合钢做了木质面,连水下的苔,也是镂空的金丝所制。
水草和那只白鹤想必真的是活物。
女子安静的如身处另一个世界,聆听着角落里的水滴声,光束照亮她周身一圈,往外是静谧黑暗,凉意阵阵扑来,活的鹤走远了,机械鹤还在徘徊,她伸脚进池水,温度刚刚好。
“大人。”
官袍之衣绣青竹的男人很谨慎的站上栈桥,离女子十几块“木板”那么远,已开口试问。
女子没有回应,他便再度说到:“您劳累成疾,方愈数日,切莫行自暴自弃之举,再染寒疾。”
“是么。”她看似轻慢的转过半身,机械鹤会意,涉水而来,背后的鸟羽层层扇开,见她指尖一夹,再听声,一片金灿灿的符节已经落到男人的脚跟前,女子盯着他,双马尾辫同旗袍上的流苏滑落下来。
“兹命乎授尔,可撼乎山哉,余掌乾里,自有分寸,外界猜测兮,汝当抑之,许子之券兮,攘余之陵。”
乾里,是帝国官僚泛指本府本官的词汇,男人皱眉,她为什么忽然讲起官话?看了看地上的凤符,所书刻的字迹让他倒抽凉气:
“议长?”
“余命你拾起它来。”
“尊令。”
他把凤符揣进袖,女子的双足尚在水里搅着水花,像个爱闹的孩子。
“椿大人已经下去了总会场,双日皆至中天,您……还要闭关在此么。”
他有些心急的命令机械宫仆拉开砌板,沉重的响动过后,光线沿狭道照来,外面的世界,是楼宇林立的热闹山河,离总督宣读会议辞只十几个标准分,整个星区都在翘首以盼。
这正是男人想说的。
“余不方便离开宫殿,兰卿多劳。”
女子起身,撑起机械鹤递上的油纸伞,恰逢人工降雨下了起来。男人看看时间,不解地走开。
她赤着足走向“木板”尽头的园林的月洞门,独自念叨了一句话。
“不过,这次会议确实重要,往来都是局。你说对吧,阮子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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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好,汤氏集团坐哪里?”
“右侧靠前,第十四排开始。”入场位的机械执法者麻木的说。
“感谢万分。”
寒筱北到达裁雨斋时分,会议厅堂已是座无虚席,无数板正的黑衣领中,他瞟见一头发锃亮的家伙向自己招手。
“李蔚冉部长……?”
“是总监。快坐。”所谓老流氓,业务一把抓,看到他,寒筱北有了几分心安——大会这么重要,不出意外反倒是意外了。
李先生是为数不多在公司会议上忙于记笔记的家伙,董事会其他成员倒是乐的看他写写写,时不时还得吐槽一下李先生“败坏的私德”,只是这次出席大会的活儿给了老李,一堆高管纷纷嫉妒到说不出话来。
“被公司的活折磨久了,我也该混出头了,你说是不是?”
寒筱北正忙着把正装外套脱下,摆好办公包里的文件夹和设备,听老流氓这么一句,还有点琢磨不出:“总监,忽然说这话是......?”
“我妻子怀了......集团......多事之秋,我就算在汤总面前升职,也是哪里都顾不上。”
“鄙人也是一样。”
“这么多年,组长、部长、总监,苦了你们销售部,今年要是能度过去,给你们多点福利。”
“李总,饼就少画点,我们这不是还跟着你一起干呢么。”
李蔚冉大笑带过,偷偷一句:“晚上留在裁雨斋,散会不离场。”
原来这才是重点吗!?
“肃静,诸位肃静!”
会场中间的金色幕布忽然变色,六大集团的诸多员工代表也逐渐静下,厅堂的顶灯熄灭,变色的幕布是投影所致,巨幕下的缄烟司官署人员还在喝酒,小声扯皮,本司都御史管不住集团,经定府亦然,能压住公司们一头的,唯有投影里气定神闲的洛阴总督,阮子椿。
以及她的双生姐妹——阮子漾。
盛会之日,阮子椿总督按照帝国律条,身着督节级别官员任职之日的贵礼服,戴官帽,顶冠三重金鳞,袖缝中环边境的“镇守使”花纹和洛阴本地的徽纹——琼花绕城林,东海泛涛波。
过去无数次,他在光屏转播时才能观摩总督的面庞,包括娘亲还在的时候,也包括能自己照顾寒筱柒时。虽然道,当前依旧是不可触及,总督的样子已经全在眼前,细节尽现,投影出的她身形被放大了数倍,抬起手,便可指蘸厅堂之顶。
他忍不住轻轻赞叹。
这是当初递给他,母亲的画板的那位女人……
投影只到总督的半身,她看起来仿佛自虚空里取出演讲稿,只瞟一眼,随手递还,开口两三言,那是盛世之音:
“符韬六合,帝国浮世,珠玑千载,洞观穷奇。郕画年已逾二十有一,洛阴星区致敬初代拜伐利恩大公行迹,星海之中,遍布人类航线,银河浩瀚,记载王朝史诗……”
还好,总督的声音美妙柔和,优雅理性,摄人心魄——开场白是四万字的《奥斯托斯宫辞》,每次星区级会议,都要从《宫辞》中选出一段,作为序言。
《宫辞》所载的溢美之词,是纪念人类发现行星系之初,开拓星海的西罗人贵族之一,拜伐利恩大公,他为此地起名奥斯托斯,意为“神境沃土”,即使后来星系中心的宜居行星因为转手于炎夏人而易名“洛阴主星”,行星系的名字依然是奥斯托斯。
“今年是三会同开,更正式了。”李蔚冉先生抽空架起二郎腿说道。
“我看其他集团的人都不是很认真在听。”
“笑话,这投影是放给全星区看的,你指望每个人都能好好看是不可能,再者说,集团的人,已经没有多少把总督放在心上,都觉得自家领执官才是天大的。”
“事实上呢?”寒筱北挑眉问。
“事实上,总督竭力避免着——你知道吗?银河系里,行星的管理方式有哪些?”
面对李蔚冉的“抽查式”提问,寒筱北思考了片刻,又看了看巨幕下漫不经心的缄烟司官僚和正襟危坐的集团要员,细细数了几个例子出来。
“要是只找银河系的范围……贵族担任普职,公民担任普职,藩阀管理,军镇管制,藩国遣辖……星联星盟,大学的历史教科书上有这六种没错吧。”
李总监轻轻笑着:“实际上得有十七种,多的我不告诉你,我就说总督最担心的一种:暗夜领制。”
高台上的投影闪烁一次,她的发言刚刚结束开场白的部分,大家停顿下来鼓掌。
“暗夜领是指一些被类似集团的经济体或者黑帮势力摆布的星区或行星系,仅限于这个概念,在银河系这样的星区大约有一万三千多个,和每个道平均十万个星区相比,很少不是吗?”
“是的。”
“但是暗夜领的经济大多很发达——垄断一整个星区然后压榨所有的机械——能不发达吗?所以暗夜领在银河系中影响力颇大,他们与帝国重工这样的国家大企是天然的不对付——可是他们的实力还远远不足以影响帝国,只能影响单一的星区,落到星区的层面,百姓就惨了。
洛阴的每一代总督都避免星区的企业兼并,始终保持六个集团相互对质的架势,一旦单个集团占据了所有产能,总督难以对抗,接着就民不聊生。”
“再者,虽然说总督制下,星区的军力和调兵手续会比星区长制强很多,但我们在中外环位置上,而不是外环腹地,没有那么强的外部压力,驻军要和集团干,其实是势均力敌,胜算难分,而非一边倒。”
寒筱北插嘴说:“驻军不听总督的,松散久了和集团勾勾搭搭怎么办?”
“你祈祷那不会发生吧,阮氏家族三代都在避免那种情况。”
“我听懂了,很多集团员工认为就算不用兼并到只剩一家,也能通过报团取暖来突破总督和国家的钳制,过于乐观,而缄烟司官员的行为是明白总督尚且能够掌控全局,有恃无恐,至于总督和星区内阁,他们努力延续着前两代的格局。”
“是啊,可是时代变得多快呢?和汤伯伦的计算相符,时间一到,咔哒一声,就不是一个世道了。”
李蔚冉侧过脸庞,说完话就摘下来什么,藏进衣兜里,寒筱北这才注意到,倘若从另一个角度看他,绝然看不见他眼睛表面的蓝色薄膜,它和那个摘下什么东西的动作一起消失。
薄膜的颜色正是总督投影反射的颜色。
“李总监……刚刚和我聊天的是……汤总吧?”
“你猜呢?”李总监脸色一沉,像是暗地里骂了汤孟荪一句,“没空,但是非要指导你。你好好干吧。”
“您这,啥时候被汤总‘入侵’的啊?”
“和你说完妻子怀了的时候,(洛阴方言)真是服了他。”
寒筱北捂着脸设法不笑,阮子椿似乎低头向他这边看过来。
中场宣布休息,之后的进程是各集团轮流上台汇报工作,汤氏集团的代表自然是李总监,寒筱北获得了宝贵(无聊)的空闲时间。
“在会场外面逛来逛去,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帮助李总监记完了几千字的会议记录,他走出会场在楼里闲逛,还自言自语。
六集会议的同时,星区议会也开着,星区舰队为了筹备多日后的闭幕阅兵,在大气层内待命,哪里都能看见他们的身影,很有安全感。
“要是娘亲知道我在这种地方打工肯定高兴……不过我娘都当兵那么多年,格局应该比我大多了,应该不会再像以前我考试考好了那样又蹦又跳……”
“哎呦,不该想她,难过了。”
他摸摸手环,靠在了会场边缘落地窗的扶手上,此时要是消磨时间,抽根烟还是个挺好的选择,然而他并不会抽。
宁可抽风也不抽烟。
“你好,来份冰淇淋吧。”他对路过的会场女仆人如是说。
“你是……汤氏集团……嗯好,要什么口味的?”
“能打包吗?”
“能的能的。”女仆是个年轻女生,有着对于这种无利可图的工作依然热情似火的天真,眼睛亮晶晶的。
可是男生的眼睛有些灰暗。
寒筱北看见她掏出光晶屏幕,似乎是要把口味都报一遍,再忙不迭的写下他要的。
“抱歉,拿一个蜜瓜口味的就行,一个就行,不用打包。”
女仆倒是没泄气:“好,你在这等我,中央厨房有点远,来去可得十几个标准分呢。”
嗯。他在心里吱声。
还想带给桂枝他们呢,看汤总的意思,晚上不能回啊。
窗外的风景,看多了高楼林立,终于是百般思念绿草如茵,几乎成疾。哪怕和弟弟他们去的乐游原广场,星象院。
那里也是有绿草地的。
还有家,家楼下的忘缘塔绿地。
冰淇淋来了,他再次摸摸手环,打通了一个仿佛很久没有打通的电话。
“罗大海。”
“你搁哪里啊?北哥?”
寒筱北突然哭了出来,他把略大于想象大小的冰淇淋放在一旁的阶梯,捂住脸。
“你不是在监狱吗?居然能用电话。”他狠狠舔一口冰淇淋,甜味压住些许眼泪。
“唉,我也不算是普通的囚徒啦,为了保证人身安全,通讯能力……诶,你喊我一声阿胖吧。”
“阿胖,胖大海。”
“嘿,嘿。”光屏那边一阵胖子的憨笑,“那个,你的家人都没事吧?”
“没事,你得庆幸他们没事……”
“我知道错了,真的,我能说的,脑子里刨空了能刨的信息都交代了。”
“他们没有拷打你折磨你吧?”寒筱北抬起头来,落地窗反射出他的面孔——他感觉自己从未如此神情复杂过。
“没有,那个毛耳朵的白猫跟我讲了你的状况,他说你那边都好。”
“三法司的白浅大人,人家好歹是个官……还有,什么都好啊,因为你来打个烂游戏我遇上多少烂事。”
“……对不起啊北哥,对不……”
“行了!不是光听你道歉来的,道歉那么多也不管用,我的房子……房子。”
“……”
“胖子,这事没完,原则上你犯法了就是犯法了,白浅大人会讲公平的。另外,你在里面怎么样了?”
“还在三法司的房间里疗养,他们说准备转移我到总狱去,到那我就能见到弟弟了……我申请过探望了的。”
“行,祝你平安。”
“……北哥,挂之前我问句话,假如有天我出来了,赎清了错,你能来看看我吗?”
寒筱北想了好久,听着对方低沉的呼吸声,好像期待堵满了喉咙,蜜瓜味冰淇淋融化的糖液滴在饼干外筒边,他嗯了一声。
关闭光屏。
正当他起身,袭来一道幻象,没有一丝喘息的空当,天色骤暗,他拿着冰淇淋向前几步,周边赫然在目的,是三法司走廊里黑白红墙未开灯的样子。
“啊!?”
耳边尖锐噪音逼近,咔哒,咔哒。
咔哒。
他敢说这里面有他一辈子听过所有的齿轮运转的动静,全部杂糅在一起,给人一种掉进工厂的临境感,吵闹,心脏像熬油似的难受。
三法司?
不对,我现在绝对还在裁雨集团会场,认真想想!姓寒的!
视角之下,手里的冰淇淋,甚至手环也蒸发了,蒸发般消失。
自从遇到桂枝,多次遭遇幻象,除了鲸鱼骨头跑掉那次,最离谱,但一定是真的……至于在游戏里遭遇远超游戏算力的存在,可能真的是被神明召见了……通过总督的蝴蝶形权限图标才看见的神明……
那么这次的幻象是和谁有关?
齿轮是命运的象征……人生是驾长车,赴天边远行,意有所指。
三法司的墙面色块拼接,他站在中间,一方通向深黑的渊处,一方光亮照进一角,深渊的火光里有娘亲的身影,她似乎正在战场,光明的一边,桂枝第三次展现了她“正常的”身影,女子的身形,四肢健全,口中念念有词。
“我是货物……我在祈祷……我找到了……”
“!!”
寒筱北正要向娘亲迈过去,右手腕部一阵炽热,抬眼看,雷霆般的号角声震贯耳背,桂枝冲过前身,表情变化为带着清泪,泪痕长长的一条。
火焰笼罩一切,娘亲身影消失不见,只有桂枝扶着好像已经没有力气的寒筱北,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寒筱北!!!”
冰淇淋掉了。
化了。
寒筱北顺着抓住自己手腕的机械臂看上去,是女仆栖姬,她的机械眼睛偷着股严肃气息。
“先生,跟我来。”
“你刚刚发呆很久了,发生什么了?”
“嘘,不要和我说,您自己记下,我们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