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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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
洛阴主星的天体变轨导致了星体局部的引力失衡,在天体运动学方面,一丁点数字误差都会立即转化为人类这一渺小物种视之绝望,称为天灾的东西。
对九关秋才羽而言,带来不愉快情绪因子的事情等于眼前的大雨,总督宫的天文统计部门计算出了下雨的时间,地点,会延续多久,精确到毫秒,但她就是得结结实实的站在这里。避不开这雨。
天色被乌云压着,压成没有脾气的厚度,洛阴星系两个恒星中的一个在接纳着二百亿人口的走近,主星之上的星城为星海中的星舰们开启最亮堂的指引灯,沉默在积雨云区域的洛城市无关痛痒,等待着居民的只有暴雨三级警告,地表不可外出,航班暂停……
一处不知名的起降平台,就在靠近海边的地方,波涛报复似的撞击着栈桥下面的支撑柱和海堤,连平台的表面都被冲击出了轻微的起伏,两行市区治安官,和大理寺武装卿员列队在平台连通堤坝主体的道路上,他们有全身护具,有呼吸系统,所以直接接受风雨瓢泼。
向前走几步是大理寺的高阶武官和司岁府官员,附带着如果没有这个场景还不会为人所知的大理寺文职卿员,他们并不因为文职就没有武器装备——同时有人帮忙撑伞。
继续冒雨前行,那些借助内封的机械仪器而发出隔绝力场,保持稳定的空间阻隔的大伞便逐渐稀疏,队列最前方是一个带着复古眼镜的女子,捧着一小份文件,扶着所谓的伞,身边站着一个丸子头女人和矮些的茗族白发官员。
“才羽大人,才羽大人,来晚了。”
走在前面的身穿官衣者首先握住了茗族官员的手,对方耳朵一抖,瞬间开口。
“北枢图兰大人,您好,看起来您去调查宫宴之家的案子了,司岁府今日平安。”
“平安。”走在北枢身后的郑子期抢先回答官员之间的客套话,从白浅和北枢之间撞过去。
“才羽大人,他还没到?”
丸子头女人蕴藏负面情绪的表情被白浅捕捉到了,她正将黑色手套下的手指伸出伞的边沿外,大雨很快打湿了那里。
已经忙到三个恒星日没有摘下手套了,她这是随时准备把刀拿出来。白浅无法自拔的想。
“再等等,老郑,舰队已经停在星城(拉日贡),驱逐舰穿越云层要花点时间。”
说话时已迟,尖锐的舰首扎出云底,逐渐调整船身到水平的高度,然而一艘穿梭机没等驱逐舰停稳,极早冲出了舰腹的机库,直奔平台,重重落下的样子好像是遗忘了起落架这一沿用古老设计的装置,打开的机舱门像一个在终点线大口喘气的运动员,不节制的从门顶闸口放出气雾状的压力剂,这些加压液体在外太空航行中用来保护机组零件。
那是一个衣冠不整的白衣蓝袍男子,金发碧眼——落魄官僚,且严重缺乏随从。
才羽面带忧虑,语气却十分的尊重道:
“苯·卡维利大人。”
金发官员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句敬语,直接从军机下来,走进了暴雨之中。
“星区长。”
很多人都冒出声音来,其中还有三法司都御史郑子期,而才羽表达的很简便:“闭口,都退到一边。”
要么总督,要么大星区长,在星区这个层级下,都有两名星区长辅助星区最高责任人,虽然大多数时候这个“辅助”只是催他们交纳帝国税……
才羽把他粗暴的拉拽进伞里,当面对质到:“还有一位星区长呢?”
苯·卡维利摇头,他已经处于一种年轻但是心态与精神都急速老化的时空里,雨滴顺着固定如金石的金发下面淌到皮肤:
“他……那位,比我更危险……已经失联,还早些日子见到总督……我早说过,不该出使。”
才羽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的蓝袍子撕开了跺脚,但他在外星遭遇的未知是她必须要知道的。
“你去的是星区的西边界,另一位去了北方,我们先按下另一位的失踪不表,你说说你的情况。”
“你用什么权能要求星区长听话?”
“监察司,如果分量不够,你权且当做吾人是宫里来的。”
星区长接着摇头:
“不不不,才羽大人,你要做司岁府枢仪。”
“什么?”
苯猛然挣开伞的遮雨范围,任凭雨声冲洗掉胡言乱语。
“你要做枢仪!!你能胜任!你要带领公民们,带领洛阴!”
撑伞的玄羽蹙额后退,像是看着一个疯子,恍惚间感觉自己也是。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才羽跟进雨水里。
“代价……哈……呵呵……别看了,扬黎大人不在世了,才羽!扬黎死了!敖钲也见识过了,他离开了枢仪的位置,你,你会是完美的接任者,只要你闭上眼睛,停手。”
现场的人观望到他的精神状态,心里全开始发毛。
扬黎死了。
那是才羽的生父,前任都御史,在唐晓曦维持着五十年黄金时代的日子里,曾经全星系闻名的模范官僚。
他的死亡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你看见的黑暗有多么深刻,以至将光明弃如敝履?”
好好回答我不行吗?
才羽在雨水里僵硬的笑笑,满脸荒唐。
星区长思索了一会,发觉形象与威严俨然碎成玻璃渣,然后他固守己见道。
“还是生命最重要不是吗。”
才羽感到悲哀,她无话可说,几乎到跌倒的地步。
“我向您,向已故的扬黎大人道歉。”
低沉简单的话如期而至,是白浅的声音,她没有回首,而搀扶了她一把的白浅也没多话,自己撑开一把力场伞,径直走到星区长面前停下。
“你是何等角色……佥事……?你好大的胆子。”
那把力场伞可没有集团的雨具大,只容得下白浅自己。玄羽在后面身体前倾,重新让才羽进入了伞下稍微安宁些的区域,他露出轻松多了的表情,嘴巴却反而肆意起来。
“我在给你保存最后的尊严,尸位素餐的先生,我初来乍到就看见洛阴的人间七零八落的,已经忍了很久很久了,竟敢用逝去的亲人刺激她,您象征着星区长位置的徽章……”白浅背对着才羽,向苯展示了一个茗族捕猎状态的饥饿凶残,“我真想把它一刀劈成两半。”
苯·卡维利声色俱厉:“你……你这个僭越之徒!”
“我不想进行无意义的叙事,你在途径的几个茗爵的星系看见了什么?”
星区长忽然像醒神了的醉汉,冲着才羽喊:“真相!”然后他无视了白浅的阻拦,带着稀少的下属穿过了队列,并冷冷看了才羽一眼。
“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吧。顺便,如果您能调整好,去带领洛阴开始新的五十年辉煌,我很愿意成为追随者。”
白浅顾不上追他,向才羽迈着有条不紊的步子,他保守性格的稳劲还在。
“他刚才又和您说了什么大不敬的……”
“你是那样认为的嘛?”才羽摸摸白浅毛发茂密的脑袋,“从官位来讲,大不敬的人是咱们。”
玄羽给她的肩膀做按摩,严肃中带着疑虑:“要派人阻止他向总督呈递报告吗?”
“最令我无力的是,他身上的气息,是一种决心要投靠黑暗并且说服自己心灵的气息。”白浅取下官帽掸下淋到的咸海水。
“那种无力感,吾人感同身受,扬黎大人是吾人的心结……吾人不是唐晓曦,这辈子也做不到她那样的成就……”
一股强烈的痛觉爆米花那样炸在才羽的意识海洋里,她聚精会神的回望星区长的背影,“主星之外,我们安排在星区各地的密探,数量一年少于一年……其他集团也是这样,然而不伤探子是咱们六大集团多少年的潜规则,说打破就打破了……再加上卡维利……他就像变了一个人……这家伙以前是个勤勤恳恳的。”
白浅握住了她的手套:“您不会要灰心了吧。”
“我想不出办法了,所有调查都一筹莫展,宫宴之家也被烧了……”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的时候怎么区分呢?流得快的是泪水,它们急匆匆的离开眼眶,伤感的强烈,让它们比珍珠和宝石都晶莹,并珍贵。
暴雨轰轰烈烈的降下来,白浅悄悄擦掉了才羽脸上的水珠,他牵动她的手,抓住了手腕,慢慢移动到她可以摸到脸上的温度。
“没关系,我认识的才羽大人,是一个怎样的人,记得杜卡勒斯吗?您不是一个要活成钢铁的人,您可以沮丧,可以消沉,像杜卡勒斯变幻莫测的晚霞,我和玄羽就在旁边,等您重新鼓起勇气,不要觉得我矮就不依靠我,大人,喜欢逞强可不是好习惯。”
才羽下意识捏了捏白浅的脸颊,他的眼睛透亮,原始生灵捕猎时的凶狠和城市人关照他人的温存在这双眼睛里不会冲突,他到底是怎么适应洛阴的生活,经历了什么折磨,才羽不停的问自己。
答案模糊不清,似乎接受他的善意,那个天地便会自己走来。
她喜欢白浅的一切,从一而终,或许她在这种时候脑海里想说的句子,会因为爱的相同,而永远相同。
“才羽,你好点了吗?”
白浅说着,猫一样的耳朵又抖了一下。
“嗯。”才羽乖乖的点头,拉紧正装左右有些松垮的襟领,像吸铁石吸取散落的铁粉,重拾信心。
“苯也不站在我们这边了,总督大人……我得去找她们问……”
“等等!”
玄羽忽然亮起光屏,叫道,“你们,寒筱北先生那边有情况了!”
“那两个大理寺的小卿员没有乱说……寒筱北先生,或许真的是一个支点……突破口,我们这就过去。”
看完光屏上讯息的白浅喊上三法司的同僚和老大郑子期,跑上了栈桥,堤坝尽头是洛阴无边的城市群落,而一行人早已义无反顾,如同远古神话的逐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