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洛阴星区洛城市龙舆区
下弦月细如裁钢钻头剥离的钢屑丝,夜空闪过几道弧光,是巡逻的星区舰队抛下的巡航机在游弋,作为守护星区的舰队主力,伊春级战列舰求雨鬼号不眠不休,和洛阴主星一起在星系轨道上公转。
地表的指令从总督宫的深墙之内不断向外投射,一切井然。
“晚上好,杜卡勒斯茗爵大人。”
造型是燕尾服男仆的机械执法者走向列车的座位,九关秋才羽站起来,手上的光屏也随着亮起。
“我在宫前下车。”
执法者给出恭送的姿势,列车也在一个露天广场上停稳,女子走下列车,才发现车上早就没有其他的乘客。
在她的面前是底座为九十九公里边长正方形的金字塔,并不是帝国所有的总督官邸都是这样的定制,然而也并非是洛阴的独创。
金字塔的底座三面都是瀑布般下沉到地下十公里的深渊,直通地下城最底部,北面与一众高楼街区衔接,广阔的空地被整修成广场,修建着无数的丰碑。
这样的宫殿与广场在洛阴存在四个,洛水市的总督行廷和议会廷,阳曲市的旧总督宫,和这里的偏宫。
名为偏宫,规模实已大于旧宫。
悬浮车的涂装使用了官厅的严肃色彩,它们负责将不同方向到来的官员与访客运输到宫殿的正面外。
金字塔的底层入口处有着一圈起降平台,从广场的水平面走九百零九级台阶到达这个平台,再走九百零九级台阶,终于才是宫门。
才羽让悬浮车一直开到宫门口,开门进去并不是大堂,而是一个接一个的宫室,没有尽头。
小时候的才羽做过很多可怕的噩梦,都比不上迷失在深宫的梦。
从外面看,总督宫永远是灯火通明的。
她急匆匆地走向指示标的方向,洗衣房里推着衣服往外走的一群机械仆人与她撞见,惊吓不已。
“杜卡勒斯茗爵大人,你不能以这种衣着入宫!”
深宫的柱石是黑石的材质,映出朦胧的人影,棱边的线状金灯只有几度光亮,导致宫里比外面看起来更昏沉。
“实在不行,借我锦衣。”
她不等机械回复,从衣架推车上扒拉下一件自己同等品级官员的官袍还有监察司的高冠,穿进右手袖子才知道误打误撞拿了男装,绣满仙鹤的下摆直拖在地上,像后妃的裙装。
哪来的焦虑感?她忽然心里不舒服,好像开会迟到似的。
总督辍会是正常现象,但这次毫无征兆。
九关秋才羽拖着穿了一半的官袍走进灵天厅,这里是总督面见私觐者的政厅,此时居然聚集了许多大臣。
“北枢大人,郑大人。”
才羽控制音量的喊过去,两三个官僚停下说话,向她颔首行礼。
那个姓北枢的大臣先开口:“九关秋大人,议员那边都说阮总督身体抱恙,您有无消息?”
才羽疑惑地看着他们:“吾人追查星区最近的叛党活动,一周都没有关注宫中,难不成,有什么大事吗。”
姓郑的官员拉着一位矮个子的同僚靠过来:“九关秋大人,两个星区长都出访外星去了,虽说议会和内阁还稳定工作着……”
“内阁稳定就足够。”才羽果断说,“总督怎么样,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你不如把那些臣子遣散回去,叫议员闭嘴,至于这个家伙,他是谁?”
那个矮个子官员和她一样衣服不合身,不过她是因为错穿了衣服,而这人确实身材不足以支撑起厚实的官衣。
“吾名白浅,三法司佥事。”
“你多大年纪?”
她承认她是忍不住这样问的。
郑氏官员忙推开凑上去看的九关秋,不爽地说:“我们三法司的新人,你别想挖走!监察司那样人才济济,还贪得无厌!”
“郑子期,你好不客气,吾人才看几眼,分明是不稀罕的。”
他们之间赌气似的推搡,挤掉了小个子官场新人的官帽,露出来的,是白发与猫耳。
“够了。”
他看上去真有些生气。
“官场之风就是被你们这样的儿戏之人教坏的,真是太荒唐了。”
白浅捡拾起官帽,重新遮住耳朵,脸上红白相汇。
这个小个子意外地较真,走到九关秋面前,扯开她和自己的上司——三法司都御史郑子期,然后规规矩矩向九关秋行礼:“臣淮安槐林人,年芳二十九岁,请诸位大人不要将吾视作小孩子,虽然臣是武夷道茗族寒门出身,祖籍衔蝉星,但大学毕业后也是在槐林足足工作了十年,还请诸位大人尊重。”
郑子期慌了,这孩子怎么上来就自报家门,不过倒是维护了三法司的脸面。
才羽也闭上眼思考着,怎么突然就激动得动手动脚的,甚是不像话,如果老大人在这里,肯定要拿笏板敲她。
她回忆了一下敖钲一板打在手上的痛感,索性道歉好了。
“抱歉,吾人作为监察司都御史,上未敬督阁,下未敬新辈,在此自罚……”
“不用。”
白浅伸手制止她弯腰的过程,制止的方法是把手抵在她握着笏板的指段。
他的手凉凉的。
茗族人的手……
“大宫宣符,敕监察司都御史九关秋才羽,三法司佥事白浅,前行圣裳厅录事面见,他人有事者,前行云玺厅录事留驻,无事者勿扰,四方清静,符到奉行。”
从灵天厅的彼端突然走出几名禁军和内仆,手拿玉质敕令符,拉开玉青色光屏宣读,台下诸臣全都弓下腰来听。
“既然总督只召九关秋家去,大家走吧。”
“走走走,没市巢司什么事了。”
“你说和九关秋家一起被召的是什么人?”
“似乎是新人,三法司的。”
大臣们小声讨论着彼此最为关心的细节,三五成群退出去,北枢氏和郑氏担心的看着被指名道姓,单独召见的才羽和白浅,齐声道:“一路小心啊。”
才羽倒是心无波澜,转身就朝圣裳厅过去,白浅和两位大人都告了别,小跑着跟上这位茗爵。
茗爵与茗族有一点联系,作为有实际封土的公侯伯子男等正爵,茗爵则是给予荣誉身份和浅薄收益的“贵族吊车尾”,广泛授予银河各地的豪商巨贾,虽然如此,仍是普通百姓难以企及的高度。
据说最初的茗爵封给了一个茗族商人,奖赏他建立横跨银河的某个大集团的成就,也有一种说法,是茗爵的“茗”指的是官员办公室里的茶具,反正历史足够悠久,传说也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你说你出身寒门,怎么个寒法?据我所知,无论是衔蝉还是槐林,都是很发达的中环地域。”
刻在宫墙的细纹因为他们的经过而反光,那是非常宏伟的壁画的一部分,地面夯实稳固,并不坚冷,好像是活着的生物的甲壳,通向奇妙的洞天。
“九关秋大人就不要想取乐于臣了,臣的家事再怎么丑陋,也比不上大人您的家事,在老百姓之中的风评。”
仿佛恒固的通道折向北面,开辟成一个下着雨的园林,白浅被这情景惊得有些摸不着头绪:“大人,这是府中之府,宫中之宫?”
“我常来这里,因为总督和我时常聊工作以外的事,她们和我很像,我不在齐地,却思着齐室,她们是魏博长大的人,却流连于姑苏的文明。”
她熟练的走到池塘边,从静置在芳香泥土上的竹篓里拿起一把油纸伞,撑开,招呼白浅:“来!”
姑苏风格的园林鸟鸣悠悠,水土都是沁香,白墙镂刻的空间外,竟能直直眺望见洛城市绝大部分最繁华的楼宇。
大石头铺在水中形成小径,白浅的腿被厚厚的官袍拢着,好像兔子,一步一个石头跳出来,而官服下面是旗袍的才羽当然来去自如,早在对岸笑得发抖。
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直严肃不起来?好久好久都没有这么烂漫过,以前来这里的时候,不是这样一跳一跳的过来的吗?
事实上她是沉着脸走过去的,一步一个石头,不看窗外云霞,不闻鸟雀呼晴,甚至不用伞去遮雨。
嬉笑怒骂……
“我过来了,还好没有掉水里面,您在笑什么?”
她有种欲辨已忘言的感觉,入仕官界已十年,她的青春好像此刻才姗姗来迟。
“吾人……哈,不是,你很像,那种书生,傻气,不过没关系,总督不会介意的,我也不会。”
“九关秋大人,你的人设好像崩了。来官厅前,三法司的大家都说你是现世阎罗,要躲着你,结果你说起话来是挺冷漠,可是动静也不小。”
“崩了就崩了吧,无碍于这个星球,无关紧要。圣裳厅快到了,你整下衣冠。”
园林的出口又回到黑色的走廊里,走过一大段抬升的阶梯,进入一个独立的大厅。
禁军林立,鎏金画壁绘出通向神秘莫测的长天,江河在静止的奔腾,平静、肃穆、恐惧、和谐在此间找到平衡点,传说中历史达亿年的稀有的珐琅彩钵花瓶,每五米陈列一个,栽满梅兰竹菊。
然而植物与绘画构成的自然的元素,不会喧宾夺主,这里是人的国度,是人类统治一个星区,以及无数星辰的地方,他们逐级往上走,龙睛形状的国徽压迫着注视者的视觉神经,绘制于厅堂的正壁,人们不会怀疑,这里就是星区秩序的终焉所在。
“臣,监察司都御史,杜卡勒斯茗爵九关秋才羽,受符面见。”
“臣,三法司佥事白浅,受符面见。”
魁梧的禁军喉中咏唱古老的诗文经,歌声飘向大厅顶端,两人看见两个光球体在厅堂中心升起,一个呈金色,一个淡蓝色。
“才羽,白浅,近前来,余有话要同诸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