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郕画十九年,外环,喀河
太阳风暴正在肆虐,没有多少生命能在这种环境下傲然屹立。巨量的辐射将草木烧灼为炭色,生命凋零,目之所及,尽为荒枯。
太阳风席卷而来,这颗喀河主星的卫星绕过恒星与行星之间的轨道,风暴将卫星的物质吹散,像沙尘般飘向主星,两颗星球之间似乎用瀑布相连了。
卫星上满是荒原,只有五六艘巡洋舰停泊在其大气的上空。
形似恶龙之睛的图案纹在玄绸布军旗上,于荒野里招展,那是巡洋舰们停留在此,忠诚守护的唯一对象。
“……上校?”
“寒雪颜上校?”
在大石头上捧着一个方形板子的女子停下手里的事情,滑下来,行了一个军礼。
“长孙大尉。”
穿着白色边军护甲的尉官回以军礼。
“上校,将军到了,我们是不是过去……”
“没有命令就不用轻举妄动,去放信标,让舰队靠过来。”
“是!”
她回到石头上面,拿手在方形板上摩挲。
她一直很喜欢艺术,从小就是。
习惯了军旅生活,她手里的线条也越来越粗狂,简陋,然而,细腻柔软的心迹并没有在廖廖数笔间隐藏得很好,她的画作里永远有着两个观摩她描绘景色的孩子,像懵懂无知的旁观者,那是她的孩子。
大尉带着一队精兵路过随军的科学家队伍,他们正在勘测这里的气象数据。四米高的星际信标被大尉一人扛过去,插入冻结而紧绷的大地,可以穿透星系的威光从信标中发出。从军队看来,这些科学研究都是不必要的——如此无聊的星区,没有一个勉强看得顺眼的星球,人口都不足百万,研究它干嘛?
或许只有寒雪颜不那么想。
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们的父亲,就是一个科学家。
画完了一幅可以值得她早起的画作,她又开始写信,写给孩子们。
她不是不思念丈夫,而是丈夫所奔忙的事业,不可能收到她的信。阿特拉-黑森工程,到底是两个星区之间的实验性交通系统,还是宇宙长城那样的军事防线,亦或是又一个面向河外星系的“渡口”,没有人能知道。
她的丈夫和她,一个在银河的此端,一个在银河系的彼岸,他们的距离,是完整的十万光年。
她不想让那个男人在数十年工作的尽头,去翻阅早已积压如山的,一封封看完会心碎的信件。
所以她寄托于孩子们,她希望他可以见到长大的孩子们,然后一起生活。
这对夫妻,在冥冥之中,都竭力的避免告诉对方自己的遭遇,他们都不希望对方的故事千里迢迢赶来。
他们不想让对方担心。
“北儿,好像已经毕业了……七儿,也是快结束小学了吧。嘶……”
她突然捂住胸部。
将每一次心口旧伤引起的刺痛想象成孩子在远方的念想和呼唤,从而一次次掐紧武器的扳机,鼓起勇气,攀上刀山火海,她一直这么做着。
她坚持写信不辍,忽视着周遭一切。
蓝色的信标指向深空,巡洋舰们机动避让,在空荡荡的区域间,有什么东西到来,使恒星的风暴怯弱地敛息,行星之表被完全覆盖。
喀尔巴中将是喀河人,但他对这个女子有着同家乡般崇高的尊敬。
虽然他并不直接表现出来。
站在他身边的衣着朴素者同样观察了许久。
“那个女的就是,寒雪颜上校?”
“是的,元帅。”
“有点意思,你考虑一下给她升大校。”
“太快了,我的元帅,一年前都还只是中校。”
那人随即背过身子:“我不想再去陛下面前低三下四的求讨人才!……她是学院的人,不像过去都是野路子、莽夫,你也不想她随随便便折在某个前线吧……别大材小用。”
“不合规则的事情,就算是您,抱歉。难不成,道里的平章大人们又给您施压了?”
“不准提那些该死的官僚……”
喀尔巴遗憾地望着失去冷静的元帅,目送他转身离开。
他走向荒原里的大石头,喊了她的名字,而不是“上校”。
“清明都到了,你还在画里吗?”
寒雪颜呆愣了一瞬,想起将军说的不是节气,而是二八九集团军的旗舰“清明号”,这才抬头看了看,军舰掩盖了恒星光芒,信标照亮甲板一角。
“将军在上,”她下来行礼,“我是在写信呢。”
“写完了吗。”
“是。”
“走吧,以后还有很多信等着你写呢。”
“将军不会给家里写信吗?”
“我的家就在这里。孩子,我的家。”
郕画二十一年,中环,洛阴
愚人节的早上已经到了,可是寒筱北并不愉快。
公司的同事们给他发了一堆消息,因为在工作页面里,同事是能看见他“正在加班”的在线状态的。昨天晚上他工作得好好的,突然就下线了,而且一直没有恢复。
于是公司里一惊一乍的,要么说玩命工作这下真猝死了,要么说这干脆就是愚人节恶作剧……
当然,栖姬和敖露露至少是知道原因的。
“好痛!”
寒筱北睡得正香,一个翻身却痛醒了,他定睛一看,手正好戳到了敖露露处于发育期、虽然不锋利但硬度惊人的龙角。
“倒霉……诶诶诶?露露?”
小女孩儿披着洁白床单趴在床边,寒筱北醒来的动作扯到被子,便让她也睡不着了。
“呼……筱北哥哥,你醒啦。”
“嗯,昨天晚上,你就进来了吗?”
“啊,是的咧……”她懒懒地打了哈欠、伸懒腰,“记不清楚了,大哥哥,我敲门,打不开,就喊你名字,然后过了一下门就开了。”
“然后呢?”
“你躺在床上,好像有点轻微发烧,又好像已经吃过药了,我就给你敷上了毛巾。”
“床上?”
真奇怪……我明明摔下来快脑震荡了,嘴里也……
“你为什么不睡在床上?没有着凉吧?”
“没有没有,大哥哥,谢谢你关心,妈妈说,我现在还不可以和男生上床……”
这母亲教的什么逆天言论……
不,与其这么说,应该还是童言无忌。
“栖姬、栖姬!”
女仆管家出现了,甚至也伸了懒腰,如果离线或待机一个睡眠周期,也就是六个恒星时,她就会触发这种伸懒腰动画。
“奇怪,栖姬,你怎么保持离线怎么长时间?”
“先生,本系统在八时至九时期间处于监察司系统的权责不过问影响下,不被允准插手室内的详细活动,随后您受伤了,并将本系统再次置于离线状态。”
“我摔跤之后还操作了系统?”
“是的。”
“那绝对不可能。”
“先生,本系统也觉得事情诡异,要调取监控摄像仪吗?”
“是的,把记录转移到我的移动端网。”
一看已经七时多了,他也无暇去问敖露露更多细节,于是收拾收拾准备先上班。
“露露,你拿着书包,我们一起坐城轨好了。”
“谢谢,但我们学校在安心区呢?”
“坐四个站到商岭区,再分开嘛,走了。”
寒筱北对于这孩子照顾自己,没有睡好,心生愧怍,遂请她吃了一顿高档的早餐。加上前一天分享的冰淇淋,这花销对他来说简直和交了女朋友一样。
只是他没有想到以后真的有了“女朋友”,会花上更多……
在商岭区最边缘的车站桐叶站,敖露露去南边的安心区上课,寒筱北则转向北方的鸦岭区继续赶着上班。
“鸦岭区-国贸中心站,国贸中心站。”
他苦闷的拿着公文包里压成薄片饼干状的点心,干巴巴的咀嚼起来,没有水咽不下去,就只能含着等它变软。
“这和上学的时候到底有什么区别么……上学起码没有这么灵异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他囧着脸回复一堆同事或关切或暗讽的留言,好像只有弟弟不明真相的转发了很多关于学校的趣事,让他的眼睛算是得到了净化。
“老流氓”,也就是他们销售部的部长,依然是万年不变的用提前年终奖这样不可能的事情当愚人节问候发在群里。
每个组都会在背后吐槽这个部长,每天早出晚归和住在公司一样。
走进江渊大厦,他才咽下最后一口早饭点心,然后直奔办公桌。
“筱哥,还活着啊。”
罗大海说完觉得自己情商真低。
他赶紧走过去拍拍寒筱北,把话题往冰淇淋的事情上引,但是寒筱北显然力不从心——昨晚又是冰淇淋小偷,又是监察司,又是代理监护人,又是摔伤了被初中生照顾一晚上,随便那一条拿出来都够公司舆论说上几个季度。
窗边那些好像永远不用上班的女员工聊着天,看过来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他现在只想把前一天晚上耽搁的工作赶紧搞完。
那些女员工聊天的内容只是化妆品、工资和愚人节礼物,但寒筱北的寒毛就是不休息,一直折磨着他。
罗大海看出来了他的心情,就走回自己位置,给同组的刘阿波发信息。
今天别拜托筱北哥帮忙了,让他缓缓,有活自己做。
过了半分钟,刘回了句,没问题。
人工模拟的阳光让人燥热,今天的“窗外”是大雾天,看着叫人心慌。
寒筱北惴惴不安,点开了那个监控视频。
监控是他自己安装了,连接给栖姬的,监察司应该没有发现,不然和栖姬一样,会被直接“权限不过问”,可以理解为电子版的共振音言,或者干脆归结到两个字——“屏蔽”。
真不敢相信,几天以来的疑惑都要靠这个视频孤注一掷。
歌声悄悄从光屏下穿出,他赶紧带上耳机,而歌词让他逐渐忘我。
“这……这是……”
九又三分之二秒的歌声再次到来,唤醒了他一部分模糊的触觉,他看见,同时皮肤也感受到了,凉凉的,黏糊糊的。
那是一个怪物,奇怪的家伙,头发很长,遮住了半个身体,不知道是不是人。
它扭动着,身体如同蜈蚣,长着七八对手臂,唱着歌,循环着九又三分之二周期的曲调,帮忙封住了他流血的伤口,收拾好了房间,拽住他上床,还拿走了没吃完的冰淇淋,最后给敖露露开了门。
但是露露没有看见它。
奇行族,在大部分星系是一个中性词,最开始的时候,是指走路奇快且方式奇葩的人。在日复一日的延伸下,炎夏族用之来形容身体构造与直立人不同的一系列亚人族群,他们普遍生活在银河系极其偏远的地区,只有一些族群里最优秀的个体或家族,得以在内环或中环的大城市抛头露面,比如长着羽翼和鸦足的绘氏家族,就是全银河有名的将门世家。
现在他怀疑,它,这个搅动生活,使他不得安宁的东西,就是奇行族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