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回到了我的家。我住在古老的第五大街的一幢旧公寓里,虽然由于年久失修状况不是很好,电梯也废弃了,但我很喜欢它沉稳的外观,就像用咖啡砖砌成的,古色古香,时常给予人一种厚重的安全感和归属感,每天爬楼梯上下六层的过程都值得回味,如同是在品尝咖啡,不过相对于居住在十层以上的人来说,我还算幸运多了。虽说只有两年,我却几乎是从第一天住进来就已经习惯了,我对这个温馨的家有着深厚的感情,不管怎样要我立刻搬走我都会非常舍不得,想象着一个人住在公园里边的秘密别墅,我还真有些不安,可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就连这座公寓也很快会被拆除。
时间正值午夜,大概是气温骤然变冷的缘故,一路上几间熟悉的外卖店早已关门,而我原本也没有进餐馆的打算,所以居然空着手回来了。我摸黑找到了钥匙孔,不方便使劲拍响楼道的灯,因而花了点时间,只是想不到他的脚步声比我还要轻,我俩就是这样凭感觉从楼下一直走到漆黑的六楼,尽管相距不远,可当发觉到他已静悄悄站在身后,我不免稍感紧张,钥匙转了几次,终于把门打开了,我迅速伸手按亮了屋里的灯,迎着温暖而又明媚的光亮将门完全敞开,心情忽然像过生日一样欣悦,匆匆回头,于是看见他很警觉的抬起右手遮眼的姿势,发现他浑身尽湿,手被冻得通红,脸显得更白了,也许他不曾料想自己会如此暴露在别人的面前。
“请进——”
我轻快地摆着手,习惯得像在跟自己人打招呼,见他缓慢放下手去,那沉默的神情在光照之中依然冷静,整个人仿佛冻僵了一般,惟独目光依稀聚着热量,似乎因自己身体的寒冷而蓦然感到诧异。此时此刻,屋子里显得特别暖和,我换了拖鞋,把伞放在一边,又回到门口去,见他还站在外面,湿漉漉的像淋着雨,眼睛却深感意外地望着我,从那眼神里透出的不是疑惑而是能够迫使他一直尾随我到达此地的缘由。
“进来啊……”
我好奇地注视着他,情不自禁微笑着,心里竟一点也不介意,甚至对他没有任何防备,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他漠然低首看了看自己,似乎有所顾忌。我不再继续等他,就此畅开这扇门,又打开了房间所有的灯,而后满怀信心进了厨房。
自从我第一次收到来自公园的礼物,粘粘的商品就源源不断充溢着我的家,粘粘拖鞋,粘粘地毯,粘粘沙发,还有粘粘电影,客厅堆满了可爱的“粘粘猫”、“粘粘熊”……而我则像模特似的每天穿着粘粘牌子的衣服外出,就连小孩们都习惯了叫我“粘粘姐姐”。
翻出冰箱里塞满的粘粘食品,我在厨房转着圈,惦记着他那消瘦的面庞,心里总想着能多给他做点什么,大概不止是夜宵那么简单吧,至少在我力所能及的地方,比如说为他介绍一份工作,不过我想他需要的也许更多,他所追求的绝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我甚至觉得他根本无意生存,他不是在寻觅生活,而是在逃亡……
瘦长的玻璃杯盛满新鲜的牛奶,微冒着热气,又香又甜,我悉心摆放着餐具,隐约听到关门的声音,于是怀着最后一点忧虑匆忙赶到客厅,心里顿时有如春天消融的冰雪暖暖流淌:我的直觉是对的,他总算进门了,像他这样不假思索习惯行走远路的人,居然会为跨进这一步犹豫如此之久。
“来,请过来坐。”
我舒心地对他笑了笑。他的面孔看似冷涩实则呆沉,阴白的脸上高挺的鼻梁泛着微红,看我时的眼神像增添了几分温度,他小心谨慎踩着地板,虽然有些迟疑但却听话多了,随我来到餐桌旁,似乎是暖和了一点,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了血色,他木然站着,身体仿佛渐渐散发出能够被我感知的热量,只是神情惨淡。
“坐啊……”
我把椅子推进一点,他禁不住咳了一声,双腿暗暗发抖,身躯似无力支撑重得缓缓下坠。我拿起餐勺递给他,然后坐在他的对面,桌上有刚刚做好的蔬菜汤,加热过的牛奶有两升,切成片的熟牛肉大约是四千克,面包,蛋糕,饼干,奶酪,还有苹果、橙子和香蕉,再分给他一半巧克力,对于我们两个人应该足够了吧,说起来我真的也有些饿了。
“快吃啊……”
我轻声叫他,只听到他不由自主颤着喉咙应了一声,似乎是那极度消耗的体魄做出的反应,他所承受的饥饿与疲惫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神情专注,轻稳地喝汤,缓慢地将食物放进口中,一点一滴,斯文得像在品尝。我渐渐趴在桌上,端详起他的举止和容貌,他有着一般男孩所崇尚的冷酷与傲慢,也有着大部分女孩所推崇的成熟与风度,如果他不是这样消瘦的话也许会更好些,不过这都不是我所在意的,我对他的感觉很特别,我想看清的一切仿佛都被他隐藏在心里,我只能静静地等,等待着会从他心中释放出我所熟悉的直觉。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我竟然第一次和男人单独相处,是我带他回家,是我请他吃饭,甚至面对面守着他,而我们却还不曾相识……
午夜进餐的感觉是奇妙的,两个人彼此都不发出声响,安静得只有餐具在碰撞,有时会觉得他在看我,当我望着他的时候他却很严肃地在吃东西。最后,餐厅里终于听不到任何响声,我捧着牛奶杯,脸上发着微热,迟迟没有抬头,知道他正在注视我,时间似乎过了很久,都不见他动。我忽然联想到他可能又会不辞而别,惊忙抬起头,发现他还一直坐在我面前,那双温和的眼睛褪尽了虚弱,默默看着我,全然不再冷淡。原来他已经吃饱了,只是在等我。
“哦……那个,浴室里有热水,还有洗衣机,请随便……”
我欣然看着他,言语紧张,想说的话却是在路上就已经考虑好了的。他稍感惊讶,迟疑地望着我,又打量着自己的衣着,然后侧过头去,不再做声,脸色变得沉重。我知道他只是一时尴尬,而不是真心想要拒绝,无论如何,他淋了雨,身体单薄,又没有住所,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放他走呢。
“你跟我来……来呀。”
我走到他身边,感觉他不再对我有戒心,于是轻轻拽他起来,他像个木头人似的,身上又潮湿又冰冷,看不出他矫捷的身躯其实这么笨重,我带着他离开餐桌,通过客厅,来到卧室隔壁的一间屋子。这是我以前的卧室,没有什么摆设,虽然不是每天都进来,但我把它收拾得很干净,有一张旧床在里面,有枕头还有被褥,现在看来就像是为他准备的。不可否认的是,在此之前住在这儿的只有我,就连凯瑟琳也没留宿过一次,而且我从来都不在别人家过夜,哪怕是最好的朋友……
时间很晚了,我匆忙收拾着餐桌,时而朝卧室那边看看,他依然站在门口,冷冷伫立着,很久都不进去。我洗了澡,换了衣服,最后唯一可以做的只能是对他说声晚安。客厅的灯一直亮着,我躺在床上反反复复不能入睡,浑身感到累极了,却怎么也无法闭眼,渐渐的,很意外地听到浴室里响起流水声,接着,洗衣机也在悄悄运转,仿佛梦中奏出的安眠曲,令我心生感动。
我安心地想要入睡,直到客厅熄了灯,心里觉得很温暖,像忆起梦里熟知的景色,飘然远行,在记忆的深处那被忘却的过去里,有模糊而亲切的影子,有逐渐淡漠的情感,还有浑然消逝的时间与空间……我仿佛什么都记了起来,身心回到了曾经的国度,如此倾心想念着那以往被自己深爱的一切。
梦醒之后仍有欣慰的余感,我睁开睡眼,发现天已经亮了,太阳光透过窗帘照在钟表上,时间是九点。我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稳,仿佛全身的疲惫飘溢而出,舒服极了,感觉把什么都忘了,头脑却异常的清醒,像听着一段悠扬的曲子,精神极了。我跳下床,拉开窗帘,阳光明媚似火,天气似乎已经转暖了。
我穿着睡衣走出卧室,像往常一样漫步经过客厅,渐渐感到客厅里的光线非常充足,好像是没有关窗,就连空气也是新鲜的,不经意侧目望去,我顿然吓了一跳,瞬间反应过来:屋里还有人!他正背对着我坐在玻璃窗前,在金色的阳光中沉默着注视远方,身形潇洒而又显得庄重,依然是那么沉静、深秘。似乎已经觉察到了我的出现,他略有侧首,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睡衣,于是从沙发后面匆忙逃进了卫生间。
心里觉得既紧张又欣慰,我照着镜子发呆,聆听着流水声,一股新鲜感源源不断溢出心底,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打扮自己。昨晚忘了梳头,我发现头发又长了,颜色也更淡了,毛茸茸的垂在肩上,发丝就像是透明的,在它还是金黄色的时候,我还只是个调皮的小姑娘,头发的褪色伴随了从女孩成长到女人的过程,现在看来,我更喜欢这淡黄的发色,有时觉得它就像阳光散尽之时的色彩,蕴涵着浸透心底的丝丝温暖。
我不像别的女孩子喜欢追求时尚,可是公园的一切改变着我。我用的是粘粘洗面奶、粘粘香水,我的化妆品都是粘粘牌的,包括佩带在身上的各种粘粘首饰,还有每天必穿的粘粘新款服装……想不到两年前的习惯如今都成了时尚,虽说我自己并没有改变什么,但保守的生活方式却被彻底打破了。
听说我的照片已经被公开传播……一想到这些,我总是有点怕。
梳头花了不少时间。我穿好衣服,整理完毕,接着就去餐厅准备早饭。早餐不能只喝牛奶,除了馅饼和煎蛋,还应该加上牛肉,我想让他再多吃点,于是又做了几份火腿面包,最后是两杯冰淇淋,当然还有夹心巧克力,依然是一人一半。太阳已经照在餐桌上了,我沏好咖啡之后来到客厅,见他默立在窗边,他听到我的脚步便立刻转过身来,好像等了我很久了。
“早安!早餐已经准备好了,请过来吧。”
我想亲切一点叫他,却不知该称呼什么,他略显惊奇地看着我,似乎是因为我换了一套新装以及变了发型。他气色好多了,我可以感觉到他眉目间的温热而不是冷淡,他的体形不再僵硬,站在我面前的已是个风度翩翩的英俊男子,再也不是幻影了……或许那仅仅是我的直觉。不过在我请他去餐厅的时候,他变得有些迟疑,和昨天的拘束不一样,仿佛是有什么话要说。
我们坐下来,依然是面对面,气氛融洽了许多,因为是白天,彼此看得更加清楚,如果说晚餐的错觉还像是一场梦的话,那么早餐的感觉便是真实的。他特别有涵养,从他吃饭的姿势可以看出他做事异常有条理,细致而不张狂,他的坐与行都体现出他的气度,他不爱说话则证明了他一点也不轻浮。我了解他,就像我熟悉他。
他好像有心事,不时地看着我,眼神里隐现着焦虑和矛盾,似乎想表达什么。我不再与他对视了,我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开口,我想告诉他公园的事,也许能合他的心意,不过他可能不会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虽然他能够接受我的邀请,但我不愿意强迫他做什么,我怕惊扰他,怕他又变回影子无声无息离开我……
总算削好了一只苹果,我慢慢递给他,他望着苹果发呆,让我等了很久,他才迟钝地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从我的指缝之间夹住苹果,他如此认真,为的只是不触碰到我。他好正经,我猜他大概从来没和女孩子接触过,可他还是和我在一起了,他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我,我总觉得他有话要对我说。
“我想,我该走了。”
他把苹果放在桌子上,深切地看着我,喘息声中缓慢凝聚出几个冷沉的字眼。他终于肯对我讲话了,我是不是听错了呢,他居然要走,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神情之中固有的冷漠却显得那么坚定,他就像一架被追赶的机器,即使有过片刻的休息也难以终止那早已设定好的程序。
“哦,正巧,我也要出门,我们一起走吧……”
我的反应如此之快,如此自然,连自己都感到意外。他有些惊讶,却很有默契地点了点头,于是安静地坐着等我。我发现他的饭量少得可怜,从昨晚到现在的两餐,他只比我多吃一点而已,至少我认为在昨天夜里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饿极了,他果真是个能够克制自身***的人,即使是决定生死的饥饿也无法动摇他处世的行为准则。
早餐过后,我便和他出了门。昨晚也没觉察到,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单独和男人走在大街上,现在是白天,我禁不住感到心跳,他走在我旁边,又变得一句话也不讲,也不告诉我他要去哪里,我们真像是在一起逛街,我心里其实很想给他买套衣服,不过他一定不会接受,也许我能够做的就是多陪他走走,但愿有机会和他共进午餐。
今天的阳光分外柔和,仿佛中和了昼夜的温差,暖得像是春天,而且有他在身边,又多了一份安全感。他真的是冷酷无比,在他身边依然可以感受到那极强的冷漠,不过却亲切了很多,如果说从他外表上展现出的是对待外界的心态,那么我现在已经站在了他的防护圈里,至少不会再被他甩开了,我发觉他走路变得很慢,完全是在参照我的速度,我原以为他只习惯于奔走,想不到他慢下来也是这么自然,脚步如此温柔,我知道他是心甘情愿地在陪我散步。
离家不远便是热闹的大街,人们用诧异而又欣悦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穿着不太合体,后来渐渐才知道原因是他的存在。也许他在我身边更像个保镖,所以有很多女孩失声震惊,可是到了最后我才终于明白过来,而我自己也深感惶恐了。我们路过一间冰淇淋外卖店,店员笑着对我招手,飞快地将一支巧克力冰淇淋递给了我:
“加油!心惠!”
那是个热情大方的中年妇女,满怀激情地拥抱我吻了我,而后好奇地看了看我身旁,于是转身又取了一支冰淇淋,很客气地递到他面前,用充满祝福的语气说到:
“是心惠的男朋友吗,也送你一个吧!”
我心跳得无法呼吸,觉得自己快要脸红了,我稍稍侧过头看了看正在发愣的他。他惊疑地接住冰淇淋,大概是想说“谢谢”,却不知所谓的居然仅仅是应了一声。我简直要窒息了,不敢再看他,他个子高,我必须抬起头才行,那样会很难为情。如今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而我却迟迟未能探清他的身份。
我们沉默着走在一起,继续漫步在第五大街宽广的花路上,脚踩着被喷泉浸湿的青砖,感觉很凉爽。无论是匆匆路过的行人、驻足相拥的情侣还是追逐嬉戏的小孩子,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景致,在过往这条大街的人们当中所产生的和谐是任何教条化的秩序都不能比拟的,他们随时随地分享并交流着自己的乐趣,让更多的人欣赏他们的表演,有精湛的魔术技艺,有业余的街头舞蹈,也有专业的音乐演奏,这里的生活每天都是自由的,同时也是幸福的。
“女士们,先生们,各位忠实的选民,你们期待已久的克里斯蒂娜的新装今天上市了,看看我,是不是更加娇艳动人呢?别再犹豫了!青春期的少女们,快去抢购吧!我,克里斯蒂娜,每天都以崭新的姿态面对着你们,事实证明,我是曼哈顿最美的女人,看看吧,这丰满而又匀称的身材,还有这自由女神一般美妙的面孔,今后我还将成为曼哈顿最富有的女人!你们还在等什么,把手中的选票交给我,只有我才能赋予你们更美好的生活,相信我,我能给你们更多!高收入、低消费和零失业率,我以我的名誉向你们保证,以我雄厚的资产作担保,在我的领导下,纽约粘粘主题公园将焕发出夺目的光彩,曼哈顿将重现昔日的辉煌雄伟!支持我吧,亲爱的选民们,记住我,我是克里斯蒂娜——”
广告荧幕上跳跃着一位妖艳的美女,天啊,真的是克里斯蒂娜,市长的女儿,难以置信,她像在做总统演说,太夸张了吧。听她的说辞,简直让我心惊肉跳,原来公园的事竟会那么复杂啊,我觉得她比我懂得实在多多了,我居然还只是在考虑个人问题。像我这样既无家产又没有背景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和她比啊。
我恍惚朝前走着,隐隐觉得车轮在眼前飞转,忽然被拦住了身体,我惊忙抬起头,发现他用左臂护着我,他站在我的右边,而我们正打算过街,指示灯却是红灯。我松了口气,见他缓缓把手移开,用担心的眼光看着我,我仰着头对他笑了笑,顿时觉得好暖,由身体到心里,就像被呵护了一样,是我从来都不曾有过的安全感。
太阳闪耀在对面的大厦顶上,似乎因接近午时而变得强烈。刺眼的阳光转而被遮挡,我眨了眨眼,发现荫庇在头顶的是他的手心。我脉脉注视着远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我和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他就像是我的保护伞,是不会被我放手的伞。直到绿灯亮了,我们穿过马路,不知不觉靠得很近,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总是能够越来越近,正如我对他的感觉愈加深刻愈加熟悉。
“加油!心惠!”
一名街头摄影师早已等候在马路对面,紧跟着将一张照片塞到了我手里。我迟疑地拿起照片,伴随着脑海中一道闪光的印记,我彻底感到吃惊了:这照片居然是刚才我和他站在街对面的情景。我尴尬地让他看,他神情温和似乎只是觉得意外。
“十美圆,谢谢!”
摄影师异常兴奋地凑到我跟前,这全然出乎我的意料,竟然还要付钱,我现在终于了解为什么我的照片会在别人的手里,原来我并未丢失过,是没有要回来而已。我转过身,发现他脸色紧张地从口袋里搜出了一张纸币,完整地交给摄影师,刚好是十美圆。
手里握着照片,我渐渐发呆,我想那也许是他仅有的一点钱。他惨苦地保全了身为男人的尊严,但是我的心却在疼,这张照片是他为我要回的安心,也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竟成了我和他最终的留念……
我们走了没多远就碰上了我的几个姐妹,凯瑟琳居然也在。她们是刚刚从珠宝店里出来的,几个人约好了一起为凯瑟琳送行,她们都很诧异地问我怎么出来得这么晚,我这时才想起来我竟然把约会的事完全忘记了。凯瑟琳追问我为什么一直都不回电话,她显然有些生我的气了,姐妹们把我围在中间,她们更加惊异的是我身边有个男人,我匆忙收起我的照片,结果还是被眼疾手快的姐妹抢了去。
“快看,真是想不到,心惠也有男朋友了!”
这些女孩子平时就喜欢起哄,照片在她们手里,我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不过见他一副冷面,水火不容的,姐妹们闹了一会儿都不敢说话了,只有凯瑟琳那忧虑的眼神一直望着我,我知道她很不开心,她一定认为我打算把她忘了。我该怎么对凯瑟琳说呢。
“心惠,跟我们去唱歌吧,带你男友一起去。”
凯瑟琳牵住我的手,她渐渐露出真挚的微笑,就像在祝福我,祝福我们的友谊。我心里好难过,真想牢牢抱住她,如果可以让我选择,我宁愿要我的好朋友,而不是整座公园……可是一切都晚了,我们两个注定要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而今只剩下屈指可数的约会,以后将不再亲密无间,有的只是那清淡如水的电话联系。我感伤地转过身去,眼里轻含着泪,抬头望见他,望见他那迟疑的神情和关切的目光,心里如同得到了安慰。
“走吧……”
我轻轻唤他,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迟钝地跟在我身后。我们一群女孩有说有笑,很快就到了一家豪华的音乐厅,广告上说,这是装修完毕的第一座粘粘音乐馆,果然气势恢弘,令人大开眼界。进入音乐馆内部,就像来到一片秀丽的私家花园,钢琴摆放在花丛中,音乐台巧妙地搭建在地势起伏的草坪之间,这呈现在开阔视野中的就是音乐馆的第一层,类比起来,它就像是零售卖场,是专门提供给音乐消费者的个人场所,如果要欣赏大型音乐会或是舞台表演则要登上音乐馆的第二层和第三层了。
我们选了一处有空座的音乐台,显示屏里播放着的是流行歌曲的伴奏,在我们周围处于工作状态的音乐台还有不少,空间相通,却听不到四周的歌声,据说这是最先进的隔音技术,因而粘粘音乐馆被称为毫无遮拦的家庭音乐会。我和他坐在一起,听凯瑟琳她们唱歌,感觉特别亲切,也许是因为公园本身营造出的就是个家庭。
“喂,幸运的男孩儿,轮到你了,幸福地唱支歌吧!”
姑娘们调皮地把他围了起来,只见他冷峻地侧着头,别说是唱歌了,就连一声“不”也没有,他那态度严峻的习惯简直能把女孩子吓跑。姐妹们纷纷转向我这边,于是诡秘地对我笑,我惊忙站起来,手里正拿着麦克风,紧张得呆住了:让我唱歌?可我一点也不会呀,这怎么好呢,我红着脸,手轻轻发抖,这时音乐伴奏开始了,随着那熟悉的画面,荧幕里出现的是我最喜欢的电影《绝世逃亡》的主题曲,我不禁欣慰地垂下头,看着他那过于熟悉的面孔,竟忽然之间仿佛忆起他是谁,我的声音在音乐中微弱颤抖,真切地唱响了这首难忘的歌:
“想起你,想起我……”
想说的话总是说不出口,好像在不经意中回到过去,他默然凝视着我,明明和我在一起,却生疏于记忆,好想他再靠近一点,让他倾听我的声音,让他看清我的容颜,想要他回忆起每个瞬间。我安静了下来,音乐还在继续,原来我只会唱一句而已,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姐妹们都乐了,台下却突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不好,他来了。”
凯瑟琳赶紧碰了碰我,我闻到一股酒味儿,接着就看到克里斯多佛醉醺醺地走来了,几个姐妹连忙迎上去跟他打招呼,却被粗鲁地推到了一旁。克里斯多佛像中了邪似的直盯着我,他左右看了看,于是顺手从旁边的玫瑰花丛中猛然拔了一朵,他吸了一口花香,然后神情亢奋地走到我面前。
“你就和它一样,心惠,我说……你唱得真不错,让克里斯蒂娜那个疯女人见鬼去吧!”
他伸出那只握有玫瑰的手,一身名牌西装散发着酒气,脸红似血,眼睛里像着火,不由得让人感到惊怕,就这样一个轻浮狂躁的花花公子却是少男少女疯狂追求的偶像,真是难以理解,不管怎样,他也不该随口中伤自己的妹妹呀。我不愿搭理他,可他用那枝玫瑰指着我,迟迟都不走开。
“花,也是有生命的。”
我认真地回应了他一句。克里斯多佛愣了半天,于是狂猛发笑。我不再理他,安然回到自己的座位。克里斯多佛并没有停止对我的纠缠,直到他发现这里除了他不是只有姑娘,油腔滑调的克里斯多佛突然变得冷静了,他警惕着坐在我身旁的男人,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叫了:
“什……什么?他?”
克里斯多佛打量着我们,脸色骤然阴沉。他和他,像突然对立在山巅的两团极光,一个酷热无比,另一个冰寒彻骨。他们从内而外完全相反,一个按捺不住公然挑衅,另一个毫不在意只是冷漠地品咖啡。我正感到不妙,克里斯多佛紧皱眉头突然伸出了拳头。
“这种货色,也想配上全纽约最漂亮的女人?”
克里斯多佛的重拳迅速砸了过去,在场的姑娘们一片惊叫,歌声停了,音乐馆内随即发出隐约的警报声,一楼大厅的光线也突然增强了。我慌忙侧过身去,只见他面色沉冷,举起的右手稳稳地接住了克里斯多佛的拳,从他深邃的目光里透出些须隐忧,显然他很吃力,克里斯多佛的体重是远远超出他的,理论上说,他接住的这一拳只是个偶然,体力所能透支的部分仅仅是他的意志。
“嘿!瘦小子,想玩儿真的吗?”
克里斯多佛咧着嘴笑,喷出的酒气含着暴力和血腥,差不多相持了数秒钟,克里斯多佛被迅疾地推开,战火便如同冰封一般熄灭了。我的身旁像吹起冷风,他漠然起身,没有再看对手一眼,转而走下音乐台,一直朝音乐馆门外走去。我的心跳加快,呆呆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他仿佛又变回了影子,一个凄凉而又深沉的暗影,他甚至没有跟我告别就这样离开了我,和早晨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他真的决意与世无争甚至打算抛弃我了吗……
我静静坐了一会儿,心里由纷乱渐渐变成一片空白,听不到凯瑟琳跟我讲话,静得只有心跳,忽然想起他今天对我说过的话:他要走了。我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顾不得多想,立刻奔下台阶,匆忙追出了音乐大厅,萦绕在我心里的是他瞬间消失的身影,我知道来不及了,我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跑出音乐馆,失落地喘了口气,却正撞见站在门外的他,我顿时浑身都散了劲,心跳不已,原来他还在等我。我慢慢走过去,这时才发现有两个地痞无赖正拦在他前面,他回过头来,忧心忡忡地望了望我,对我暗使了个眼色,我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正在此时,克里斯多佛也来了。
“噢,心惠,你怎么不等我,你考虑清楚了吗,你打算什么时候接受我的玫瑰……或者,你已经认定了和那小子在一起?”
克里斯多佛狠狠注视着我,眼里冒着火光,他疯了,即使喝醉酒也从不对女人发怒的克里斯多佛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这家伙像着魔了一样盯着我看,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甚至不在乎他的身份地位,他如同饥饿的狼把我当成他要摄取的猎物,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反常的举动,我不禁缓缓移步躲避,突然间,一道锋利的白光从我眼前猛烈地划过,骤然降临的惊骇如同杀戮。
“呃啊——”
一声低微的惨叫令我触目惊心,我正靠在他身旁,那单薄的衣袖被割开了口子,瘦弱的臂膀鲜血直流,而克里斯多佛的手里正拿着匕首,像个疯狂的歹徒。我震惊失色,看他脸上溢出的冷汗就知道克里斯多佛下手有多狠重。
“怎么会这样……”
克里斯多佛茫然望着我们,那惊疑的神态全然不像一个醉鬼,他是如此的清醒,以至于会对自己出手的结果感到诧异。几乎同一时刻,隐藏在周围的警察迅速现身,喊着克里斯多佛的名字纷纷拔出了枪,克里斯多佛惊惶丢掉匕首转身便逃,只听附近传出迅急的刹车声,一辆黑色轿车迎头赶来,在音乐馆外飞速旋了个圈,朝克里斯多佛打开了车门:
“快上车!你这没用的蠢材——”
黑色轿车停顿了不足一秒,匆匆调头,巧妙地甩开警察的枪袭,全速开走了。我急促地喘息,连忙回头,看到他的伤口还在流血,他侧过身去凝望着远去的轿车,仿佛已不在意伤痛,脸上流露出的是另一番沉闷。
“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他忽然这样对我说。我心里感到小小的惊讶,他神色沉凝,声音低重,目光之中透出深思远虑,俨然像个智者,他迎风而立,无视鲜血的侵扰,那看似瘦弱的身躯早已脱去世俗之痛,顽强而不可撼动。为什么克里斯多佛的匕首会落在他身上,难道这是天意,也许他会认为自己很倒霉,但上天注定了他要为我挨这一刀。
这很可能是克里斯蒂娜做的,我真不希望是那样。警察捉住了在场的两名地痞无赖,两人都矢口否认自己和这件事有关联。响彻音乐馆的警报声在一片奇异的彩色光照中渐渐消失,从光源所在的方向吹来阵阵细腻的气流,我转身抬头,只见粘粘音乐馆的穹顶之上出现四位身形威武的青衣男子,他们接连跳跃而下,动作敏捷神态俊逸,轻盈如飘雪,我又惊又喜:是公园的阿尔法守护者。
“怎么样了,心惠,没伤着吧。”
他们摘下太阳镜,幽默地看着我,淳美的音色像念着电影里的台词,我微微摇首,置身于守护者和他之间,心跳不由加快,他们相似而又相异,不同的是他所扮演的角色,他就像我的守护神。阿尔法守护者打量着他身体的伤,他们交会的目光似乎在瞬间达成了默契。
“可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跑了,伙计们!追上去吧——”
沉稳的话音随守护者的诙谐与爽朗仿佛化为有节奏的旋风,四个人飘离分散,转瞬之间就没了身影。他闪电般的目光急速转了一周,已然发现不到守护者的踪迹,他呆望着我,就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神情里充满了错愕和疑惑,他们的行动速度处在截然不同的两种层次,但却拥有相同的境界。
阿尔法守护者是这世界上最值得敬佩的男人,他们战斗在最危险的时刻,生存在安全体系的底层,义无返顾地捍卫着公园的宁静,他们有着迷人的面孔,有最温柔的心,他们从来不向外界公开自己的身份,神秘得像闪烁在夜空的星宿,璀璨而令人倾慕。
难道,他会是守护者吗,他……是不肯透露姓名的阿尔法守护者?
我如愿以偿和他共赴午餐。他不肯去医院,只做了应急的包扎。傍晚之前我们就回到了家中,新闻里报道了克里斯多佛被缉拿归案的丑闻,我们在相对沉闷的气氛中一起喝了咖啡,他没再跟我讲话,甚至不再注视我。我心有不安地回到卧室,很久也听不到浴室里的动静,他真的变了。
夜晚的风雨吹打着窗户,气温又降到了那可怕的刻度,零下十度。我打开灯,添了件衣服,在药箱里找到了一卷纱布,又从我的床上拆了一条被子,于是静悄悄来到他的门前。他屋里还亮着灯,我轻轻敲开房门,屋子里冷极了,他正靠坐在床头,一只手抚着肩膀部位的伤口,鲜血已经浸透了绷带,看到我进来,他匆忙抬起头,一双温润的眼睛闪动着迟疑的目光。
我把被子放在他身旁,手里紧捏着纱布,慢慢递给他。他呆坐着,就像在那个雨夜,冷得打颤。我把纱布的一端送入他的手心,直到他握住,我依然没有放手,片刻间,两个人恍若走到了最近的距离。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情不自禁地看着他。他黯然震惊,唇齿微颤,似乎要开口,眼神里却是忧虑。我顿然觉得失礼,于是松开了手,缓缓朝后退去,一直到了门口,终于忍不住想对他说出心里的话。
“谢谢你……我就知道你会保护我。”
我深深地露出笑容,心底却涌起一股莫名的伤感。我退出来替他关好房门,空间忽然变得异常黑暗,我靠在客厅的墙上渐渐发呆了:
为什么会有那样真切的希望,希望一直守护我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