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二婴儿
二十六村口
零时未至,远郊夜色浓重。
城郊平缓的果林山坡朦胧地延向天际,坡顶孤零零地落着一间似乎随时随刻摇摇欲坠的棚屋,背对着山坡下缘的齐家村落,藏躲在纠缠着薄雾的林木之间,悄无声息地窥视着山下零星斑驳的光点。
肖乐天攥着一卷胶带,缩在墙角打了个寒颤。
他摸黑在背包里窸窸窣窣地翻腾无果,稍显烦躁地掀开毛线帽抓了抓油乎乎的发顶,末了叹了口气,费了挺大的劲儿用牙撕了几块胶带下来,吸溜着鼻涕抻长了胳膊,拽住小破屋窗户外头被风扯得稀碎的几张塑料布,毛躁又耐心地重新拼粘。
这间四下漏风的小棚屋其实是个当季时节看顾果园的落脚点,歪扭漏风的墙体外侧松散地钉了一圈铁皮,估么着是用报废的移动板房临时搭建。
果园山坡的地皮本来是归齐家村,山头的走势起伏平缓宽阔,二十亩的园子土地肥沃。但齐家村几乎没什么人务农,坝庄周边又隔三差五地闹出什么同村不同族的外姓争端,一大片耕地果园愣是荒得没人管,到头来还是镇政府从中牵线,把山头上这片果园承包给临县,几经周折租兑给了一个老家在外地的农户——农户一家几口赚钱赚得规矩,开春时节回到盛安侍弄果园,闲暇的工夫就在几条马路之隔的临县镇子上做做零工摆摆闲摊,收成之后就回老家,靠着手艺再做点儿旁的营生。
亏着正值入冬,果园里外就剩那么几根儿被鸟群报复得七零八落的稻草人,肖警官这偷偷潜入趴窝蹲守的活计不至于影响群众风餐露宿,好赖能有个遮风挡雨的窝棚临时征用。
齐家村的白墙灰瓦仿佛经年笼着一层不分昼夜萧瑟诡异的灰雾。
“扑棱棱——唔……”
“刺啦——”肖乐天吭哧瘪肚撕咬胶带的动作一滞,扯着毛线帽子边缘向上一翻,露出耳朵贴向铁皮房子漏风的窗户边沿,循着几秒钟之前恍惚传来惊鸟声响的方向屏息听了片刻——山间的冷风见缝就钻,肖乐天一无所获地呆滞了半晌,搓了搓被风声灌得耳鸣的耳朵尖,磨蹭地捏着手机给顾形发了条消息,重新端起望远镜,执拗地趴跪在塑料布破了洞的漏风窗前。
“师父,齐家村前两天出门跑冷链的几台厢货回来之后一直跟这儿老实趴着呢。这都快到行动时间了,齐东强还待在村子上国道的路口,没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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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预先埋伏的收网行动其实算是阴差阳错运气使然。
自打前些日子带队追着弃婴焦尸案的失踪人员信息意外地跟张一白的队伍顶头碰面,顾大队长就愈发地对齐家村这一亩三分地背后的猫腻耿耿于怀——但怀疑归怀疑,查办要案不能全凭脑子一热的灵感,。顾队长思虑再三,到底是抢在联合行动布置之前,先一步把肖乐天以外出公干的名义悄无声息地扔到了齐家村后山上的那片果园。
没想到,居然歪打正着地扒住了沣西和坝庄留着暗度陈仓的这艘小贼船。
肖乐天从警以来头一遭孤身一人担此大任,兴奋之余有点儿受宠若惊,盯梢蹲点儿的缘由还没厘清,先当着他师父的面稀里糊涂地拍了胸脯答应保密,转头一知半解地在这山坡上趴了两天,为免疏漏影响抓捕布局,齐家村里里外外在这几天光景里的大事小情简直事无巨细地都跟顾形逐一念叨了几句——顾队长正为了联合行动的事儿忙得一脑门子官司,点了根儿烟跑到警局后院吹凉风,耐心告罄地看着手机里动辄百八十条的消息,哭笑不得地趁着缉毒支队布置完抓捕行动下放盯梢儿的空当,言简意赅地提点了小警察一句:“齐家村没有几个一老本实打工种地过日子的,这事儿实际上牵扯到的村里人不多,剩下那十几二十户,就靠着那么几台车,怎么就做了这么多年的货运生意,靠着这个过活?”
肖乐天满脑子糨糊地琢磨了半天,直等到冬夜的山风在脑子里钻了几圈才哆哆嗦嗦地咂么过味儿来——能让齐家村把代||孕窝点拱手牺牲掉的货运生计,背后藏着的必然是远胜于此的暴利生意。
“之前还不太确定,让你盯着主要是想确认一下齐家村货运往来跑得都是什么生意,有没有夹带私货的嫌疑——”顾形听见电话那头的肖乐天倒抽了一口凉气,叼着烟笑了一声,呼气喷在话筒上,吹出一小段轰隆隆的杂音:“现在来看……咱保底也能帮张副队抓几个带货的现行犯逮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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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乐天估么着有点儿感冒,本来就没几道沟回的脑袋像是被冷风吹得冻成了冰碴子,他举着望远镜有点儿走神,吸溜着鼻涕眺了窝在村头路口的警车一眼,抠抠搜搜地从所剩无几的卷纸上揪了一小块儿,提了口气刚准备使劲儿一擤——
熄火设卡的警车远光灯“歘”地亮了起来。
肖乐天猛一激灵,被突兀刺眼的光亮晃得一躲,半口气差点儿背过去。他抬起胳膊想揉眼睛,眼前的光亮却骤然灭熄,肖乐天头皮发紧,晃了晃还没冻实的脑子,扑腾着拔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屏息凝视着路口警车的动静。
村子里外一片死寂。
约摸过了半分钟,齐东强跳下车打破了这遍地的沉寂。他打着寒颤搓了搓两只手,随即掀了他的大盖帽扔进车里,执勤服外头裹着一件大红色的北面羽绒服,晃晃悠悠地揣起胳膊,扎眼又突兀地走进了齐家村这一团仿佛终年不散的晦暗灰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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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形瞥了眼车载电台上的时间,半握起拳头叩了叩被小米录攥得“咯吱”“咯吱”响的方向盘,随即在车钥匙的位置隔空打了个响指,轻声提醒:“打火先。”
“乐天儿?慢慢说,怎么了?”
“前两天一直……一直停在村子里的厢货开出来了,在村头路口,跟派出所那辆警||车并排停着。”肖乐天的后槽牙在打颤,声音无意识地抖个不停,吞了两口唾沫才稳住了心神:“齐东强去敲门……平时那几户不怎么露面的村民都出来了,绑着几个男的,看走路的样子像是被关了有段日子——还拽着两个月份不小的孕妇。这是……人||贩子?”
“人||贩子有几个卖老爷们儿的?没那么简单。”顾形眉头蹙得沟壑万千,掀起眼皮眺了眼车位正前,捡起对讲压低声音:“指挥车旁边儿那俩分局的还是派出所的?晃来晃去什么情况?”
车内对讲先忙音了几秒,传达指令的八成是个愣头青,“那个,顾队?快到点儿了,坝庄分局在做抓捕准备。”
肖乐天这会儿正捏着手机紧张得冒汗,没怎么留神他师父这边对讲机的动静,自顾自地念叨个没完:“那万一摘器官什么的……”
“真要跟器官||买卖有关,窖井下面不可能只有女性||焦尸。”顾形刮了下眉骨,试图舒展一下拧得酸疼的眉间,“齐东强把人带上车了?往哪个方向走?”
“唔……还没有。有个人走到半路好像吐了,挺吓人的,不知道吐了什么,血糊糊一坨——”肖乐天犯恶心地咕哝了一声,“齐东强还让人把那东西捡起来塞回那人嘴里,这老小子够歹毒的——不对啊师父,那一坨东西好像不是吃什么东西没消化的呕吐物,感觉是包着什么纸的塑料袋……里面包的东西是白色的……我怎么看着——”
“跑厢货是幌子!这帮孙子是打算用人带货,先把囤的老本儿送出盛安!”
饶是心里略有估计预判,这乍一捋清齐家村和坝庄之间挂着千丝万缕的血肉关联,顾形“腾”地激起一身冷汗。他听见对讲里下达的行动指令,应答之后开门探身半撑着车顶,先按住了电话那头几乎懵圈掉线的肖乐天:“祖宗,听我说。别动,别下山,盯住动向,随时汇报,我跟张一白就怕他们要往外跑,借调了隔壁特警两个分队,就堵在国道附近随时待命。我马上联系支援,别怕!也别动歪脑筋逞能听见没有!这帮人天杀的买卖都敢做,他们是真玩儿命!听见没有!肖乐天!说话——”
肖乐天压根没做好自己会挨在动辄没命的刀尖儿上的心理准备,在电话那头有点傻眼,磕巴了好半晌没出声。顾形被他这反应唬得心惊,耳朵里隐约响起一阵蜂鸣,举着手机猛一砸车顶——“咚”的一声闷响重重地敲在耳畔,顾形头皮一紧,被手上的钝痛震得霎时清醒。他倏地抬头,视线钻过准备抓捕行动的人群,沉重地定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分局大门走出来的贺东一行。
贺东先没说话,压抑的鼻息被骤冷的空气卷进深夜的风里。他半侧着身提了两步,几乎横在顾形跟前,挡住钉在分局门口形容惨白崩溃的焦强齐谅,肃然凝视着显然已经藏不住愤懑情绪的顾形。
“小顾,除了联合行动的坝庄和沣西,还有哪儿——需要谁的支援?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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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降温,城区巷道静悄悄地笼起一层霜雾。
邵桀晕头转向地在急诊大厅泡了半宿,裹住他那件中看不中用的棉服慢吞吞地往外走,耷拉着脑袋,在走廊尽头的墙角找到了刚才被扶手刮断的拉链锁头。
盛安市中心医院主楼上被附近小区屡次投诉扰民的景观灯带到点关停,只剩下楼根儿底下那几盏潜伏在干枯灌木丛中的射灯兢兢业业的彻夜通明。
邵桀揣起口袋打了个哈欠,一步三晃地挪蹭到医院门口,视线轻飘飘地从医院车场收费亭里正在调收音机的大叔头顶掠过,瞥了眼挂在塑钢窗上的电子时钟。
23:06。
邵桀搓了搓发僵的后脖颈。
今晚这头昏脑涨的一团混乱实在是事发突然。
自打那天深更半夜在立兴街派出所略显荒唐凄惨地跟江警官意外碰面,一朝别过,邵桀已经掰着手指头数了三天。
他跟江陌的聊天进展还停留在三天前江警官确认他安全返回宿舍后点到为止的寒暄。
邵桀其实有点儿好奇,那个曾经在校园生活时期跟他交情浅淡却有着极强存在感的杨笑笑挺着大肚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之后去了哪里,本市的新闻媒体难得“三缄其口
然而事关在办案情,邵桀总不好顶着警务人员条条框框的保密规定蹦跶到江警官面前自讨没趣,翻箱倒柜扒拉出来的话题也就只剩下毫无新意的“吃饭没”、“早点休息”。
直到头天夜半三更的时候,邵主任突然发来了一则聊表关心的短信。
邵主任说急诊收治了一个初中生,摔跤寸劲儿磕成了植物人,叮嘱邵桀之前的磕磕碰碰别不当回事儿,改天抽空来医院再系统地检查一下身体。
邵桀对邵大主任迟到得离谱的关切或多或少有点儿嗤之以鼻,一目三行地领会了短信的含义精神就把手机随手丢在一边,浑浑噩噩地趁着等候排位匹配的空当拖着蜘蛛纸牌,然后福至心灵地猛一扑腾,握着手机弹簧似的蹿向露台,包藏私心又自我唾弃地纠结了几秒,在裤缝上擦了擦有点儿冒汗的掌心,到底是拨通了关切赵娟身体情况的电话——揣着至少过半的诚意。
邵大选手绞尽脑汁仍旧不得其法的单方面没脸没皮这才算隐约瞧见了点儿曙光将至的转机。
预想之中的重点关切果然没有凭白落空。
邵桀在跟赵娟约定医院陪同检查治疗之后望穿秋水地等待着江警官的被动关心,晚饭时间颓废地窝在基地训练室的沙发上,生无可恋地扒拉着快被他翻出火星的外卖软件,时不时地瞥一眼他跟江警官公事公办无比寡淡的聊天页面。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来得真心实意,邵桀捏着手机往沙发上一歪,两眼呆滞地考虑着怎么措辞才能显得没那么别有居心,“江警官”仨字儿刚敲进对话框里,沉寂许久——其实也就三天的对话框,就破天荒地弹出一则通话邀请。
通话邀请的铃声单调又强悍地震得整间训练室为之一惊。邵桀心跳的频率抖了三抖,歪着脖子差点儿倒栽进沙发跟前的垃圾桶里,烫手似的把手机向上一抛,又稳稳地捧在手里,慌里慌张地赶在对面江警官反悔挂断之前滑动接听。
“江……江警官?怎——”
“赵娟估计并发症,刚刚咱管片儿的民警发现她倒在屋里。”江陌的语气很急,背景声像是风驰电掣地穿梭在车流里,“她跟你约好明天陪她去医院是吧?她这病到底什么情况民警没找到她的病历本,说没说之前去的都是哪家医院?有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
邵桀先慌了两秒,然后迅速消化了一下江陌连珠炮似的诘问语气,“我只知道是肾病晚期需要透析,昨天电话联系说病历挂在中心医院。她家里也没剩什么能联系的亲戚——”
邵桀略作停顿,眯缝着眼睛瞄向队友李泽川正斗着地主的电脑显示屏:“江警官,我这边训练结束了,你别着急,医院那边……我马上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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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桀一拍胸脯做了担保,壮志豪情地一脑袋扎进医院,就这么生疏无措地跟在护送赵娟的民警屁股后头,垫付医药费,扭送ICU,捏着单据到处跑,冤大头似的折腾了半宿。
脑子里那根儿绷得紧张兮兮的弦乍一松懈,周身的疲乏就开了闸一般在四肢百骸里狂躁地奔涌。
邵桀这会儿已经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哈欠,生理性的泪水都快蓄得夺眶而出。他支棱着打架的眼皮先跟江陌报了个平安,拖着两条摆设专用的长腿在医院旁边的出租车乘降点迎风摇曳原地打转——晃悠到第三圈的时候脚下一趔趄,实在没忍住,撇着脑袋打量了同在路口顶风凌乱的女人一眼。
女人身着一件藕粉色的毛呢大衣,身型明显,估么着已经孕程过半,发髻松散,低挽斜垂在肩,面容姣好却憔悴,脸颊挂着两条极明显的泪痕,呼吸声急促又沉重,八成是刚哭完,胳膊支在半空,指间夹着一根快燃尽的烟,腕子上挂着一条嵌着宝石流光溢彩的手链。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的抽烟啊?”多管闲事儿上前规劝的话刚被邵桀抿在嘴边,没等脱口落地砸出动静,那位眼瞧着心情不佳的孕妇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该去哪儿去哪儿,别在这儿晃来晃去的碍眼。”
孕妇这两句话明显喊得中气不足,话音未落时,眼圈已经洇起一层水雾,捏着烟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决心笃定地把烟蒂摔向地面,临走前回头望向邵桀,但咬着下唇没吭声,转身径直走向了停在马路对面的老款银色轿车,扶着腰腹,侧身小心地钻进车厢后座,几个眨眼的光景,彻底地消失在缠裹着霜雾的墨色深夜。
邵桀略有些愣神,几乎下意识地抻长了脖子,目光随着那位孕妇的动作游走逡巡,末了怔怔地定在那辆银色轿车转弯的路口,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寒颤。
他端着肩膀晃了晃脑袋,莫名其妙地感觉汗毛都快竖起来,犹犹豫豫地收回疑惑探究的视线,抬起胳膊对着不远处准备靠向乘降点的出租车招了招手,却见一辆眼熟的黑色吉普抢先一步疾驰上前,横冲直撞地朝着邵桀的方向猛地一拐——
刺耳的刹车声几乎迎面扎了过来。
邵桀先本能地退后了几步,试图把自己蜷缩成一只鸵鸟未果,眯着眼睛再三确认那辆看起来要送他去见阎王爷的吉普已经停稳在路边,这才松了口气抬起头来,搭眼正瞧见车上的人大步一迈,风风火火地把车门一甩——
邵桀惊喜地眨了眨眼睛,使劲儿把快飞流直下的鼻涕吸溜上来。
“江……江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