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湛已经记不太清他在这世间活了多久了。他的人生被撕裂成了两段,前半段是混沌的模糊的,细节全无,只用几句话就能概括,像苍白的只语片言,毫无实感。
后半段是漫长的黑暗的,从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以后,他便陷入了痛苦的清醒中。昼夜交替,不知尽头,好似有好几个轮回那般漫长,人间有且仅有他一人,孤独死寂。
渐渐地,他开始分不清真实与虚假,期盼着消亡到来的同时,无数次挣扎着不要再次陷入混沌。
唯有觉醒那日的回忆带来的撕裂般的痛苦能够提醒他。明明父皇治国有方,可皇朝还是眨眼间分崩离析,他实在是不懂,在被闻将军护送出宫逃亡时,挣扎着跑了回去。
一切都是荒谬的,本来固若金汤的宫城变成了纸做的一般,本来爱戴帝王的宫人们纷纷咒骂着皇帝的昏庸无能,本来慈爱明理的母后成为了同叛贼串通的妖后。
他们像是戏台上的戏子,麻木地扮演着自己的戏份。
直到闻湛出现在了他们眼前,狂妄大笑的母后眼里流露出了茫然和恐慌,她举着手里的剑,迟迟没有朝皇帝刺下去。
她身体颤抖,眼泪从眼眶中滚出来,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快走。”
仿佛一道闪电劈中了自己,闻湛全身剧烈地疼痛,脑里的白雾散去,一切痛苦与荒唐成了一座钟,敲得他灵台清明。
他想要大喊,空中忽然多了一双无形的手,扼制住他的咽喉,他便无法再发声;他想朝父皇母后奔去,空中那手就化成了一把铁锤,一寸寸打碎他的骨头,让他虚弱地在地上蜷缩,寸步难行。
母后哭着将剑甩到地上,举起身旁的火把,将宫殿付之一炬。
闻将军及时赶到,将他从大火中拽了出来。
他从尸山火海中把他护送出城,身负重伤,只能让自己的儿子闻珏接受自己的职责。
闻珏是他的伴读,也是他幼年好友,尚未长大成人,但已有其父的神勇之姿。
他看着闻湛,恨铁不成钢地为他寻来无数大夫,向大夫解释着他的伤情:“家逢大变,急火攻心成了哑巴,身上也闷出了一身病,成了个病秧子。”
行至半路,闻珏打听到了消息,闻湛偷听别人对他说:“前朝彻底亡了,皇帝和那个妖后一起死了,被叛军乱刀砍死。”
不是这样的,他们明明葬身于那场大火。
忽然,闻湛浑身剧烈地疼痛起来,他痛倒在地,无数无形的刀剑砍在他身上,刀刀入骨,却全无伤痕。
乱刀砍死……
至此,他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一颗不安分的棋子,一出话本里的角。因为他不该清醒,所以他变成了病弱的哑巴。因为他的清醒改变了父皇母后的结局,所以乱刀砍死的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他无数次想要就此放弃,想要陷入混沌里麻木地扮演着自己的戏份,可他终究是咬牙抗住,努力地提醒自己清醒。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或许是因为想要看命运要赋予天下苍生怎样的结局,或许是因为若他也忘了这世界便再无真实,或许……他是在等一个人来。
在一个黑夜,这个人闯了进来,将他从绳子上放下来,抱在怀里,怜惜地看着他。
她说:“我和之前那个人不一样,我不会伤害你的。”
然后她将他空白的过去填满,用真实的回忆和感受替换。
她赐予他太多情感上的第一次,第一次无措、第一次惊喜、第一次感动;也赐予他太多经历上第一次,第一次拥抱,第一次被拽出黑暗,第一次守岁,第一次庆祝生辰……
他因痛苦觉醒,却以快乐感受到真实。
他早就猜到了结局,自己的未来,闻珏的未来,还有天下局势的未来。
他用悲悯的心态,麻木地旁观着世间一切按照命运的安排运转。
直到她的到来改变了一切,一次一次地将他从黑暗里拽起,让他变得贪心,不想再旁观,而想同她一起去体验人世繁华。
闻湛提着大堆花灯,站在桥上,心里沉甸甸的,又酸又涩,却又十分高兴雀跃。
他想,这或许是一种叫做心动的情绪。
陆云初见他僵着身子傻站着太久,提醒道:“把花灯放下,我们去吃好吃的吧!”
闻湛立刻握紧花灯,很不舍。
他今天表现得格外幼稚,就好像得到了糖不愿意撒手的小童。
陆云初笑道:“可是拿着这么一大堆怎么穿街过巷呢?”
闻湛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还是舍不得。
陆云初见他这样珍惜花灯,替他出主意道:“那将花灯送人吧,你是寿星,你送出的花灯也会给别人带来好运。”
闻湛错愕地抬眸看她,有些慌乱,又无端期待。
他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运?
但是她的语气这般笃定,他轻易地被说服了,有些跃跃欲试。
于是她拽着闻湛,站在桥头,将漂亮的花灯送给来往的小童们。
花灯不算难以负担,但平民百姓很少花钱买给自家小孩儿,有这钱买点吃的不好吗?
所以对于元宵节也穿着补丁花袄衣服的小童,花灯真是极其珍贵的礼物。
他们围住一团,还没有闻湛一半高,眼巴巴地仰着脖子看他。
闻湛在陆云初的示意下,将花灯拆下,一个一个送给他们。
“谢谢哥哥。”稚嫩的童音此起彼伏。
他们摸着花灯,细致地描绘着它精致的形状,用手感受着散发出来的柔和光晕,眼里映满了浓浓的惊喜和欢欣。
越来越多的小童朝这边跑来,后面跟着无可奈何的爹娘。
他们看着闻湛仙人似的长相,猜测他一定是城里的权贵,瑟缩地拽着小孩,低声斥道:“别去那位公子面前讨嫌。”
小孩不依,虽然看着闻湛的模样打扮确实有些胆怯,但难以抵抗花灯的诱惑,还是从爹娘手里挣脱,像鱼入水般,钻到了闻湛面前。
他要努力仰着脖子才能看清这位特别好看的哥哥。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这位哥哥侧过身来,笑着,弯腰,递给他一盏花灯。
小童看到了他手上的疤痕,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清冷药香,呆呆地接过花灯,愣愣地想着,原来天上的神仙也会受伤啊。
他听到声音,爹娘追来了,像是要提起他打屁股以惩罚他顽皮。
他抱着花灯,连忙蹿走,蹿到一半,又忽然折返冲到闻湛面前。
他举起花灯,笑得无比幸福:“哥哥,我会好好保护它的。”
闻湛看着他认真恳切的模样,愣了一下,忽然轻笑,如春风化雪,朝他微微颔首。
小童看呆了,红着脸,落荒而逃。
直到很多年后,顽皮的小童长成大人,家里还放着这盏花灯。花灯早已被岁月侵蚀得破破烂烂的,留下脆脆的竹架,好似一碰就散。
他也有了顽皮的孩子,不过他不像自己爹娘那般,要用买花灯的钱买糖。每年上元节,他都会给自己的孩子买一盏花灯,带他路过那座雕花桥,给他讲述那年上元节,这里出现的神仙般的哥哥。
……
花灯派完后,陆云初牵着闻湛走下雕花桥,一路一路买。
他们在糖人摊子前停留,看老人用糖稀捏成条状,插到模子里,鼓起腮帮子一吹,糖稀像气球般胀大,变成两个憨态可掬的人偶。
陆云初付了银子,举着糖人和闻湛对比,哈哈大笑:“一点儿都不像。”
闻湛抿着嘴笑,怕摊主听到,匆忙将她拽走。
“诶,糖葫芦!”陆云初走到一半,又被糖葫芦吸引,买了好几串。
红彤彤的山楂外面裹着透明的糖衣,其中一片是平展的糖片,咬下去嘎嘣脆,山楂很新鲜,甜里裹着酸,酸里萦绕着清新的果味儿,唇颊留香。
她把糖葫芦递到闻湛嘴边,闻湛伸手想接,被身后的人撞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把糖葫芦喂他嘴里了。
闻湛僵硬地咬下一颗糖葫芦,脆硬的糖衣在口里爆开,酸甜轮番交错,夹杂着山泉般的清凉甘甜,滋味清新,让人脑海里浮现出农人在天未亮的清晨将滴着露水的山楂摘下的画面。
“好吃。”陆云初夸赞道,“原来野生的山楂也这般甜,果儿还大。”
闻湛赞同地点头,真甜。
酸的回味泛起,陆云初又呲牙:“也好酸。”
闻湛咽下糖葫芦,还没从她喂食的动作缓过神来,茫然地眨着眼睛,酸?
陆云初转头看他,他连忙点头。
酸……应当是酸的吧。
红糖饼、粘豆包、驴肉烧饼……两人一路走一路吃,直把肚皮吃得鼓鼓的,实在是吃不下了才作罢。
上元节的热闹就跟绚烂的灯火一般,似乎永远不会散。
两人不知道在灯会里逛了多久,直到夜深了才乘车回府。
陆云初还喝了街市贩卖的果酒,度数不高,但是很甜,甜得她晕乎乎的。
她觉得自己走路不稳,理所应当地牵着闻湛的手。
他的手很大,足够将她整张手包裹住。
他带着她往院里走。今夜连晚风都是温柔的,没有寒意,只能吹来他身上的药香。
她不停偷瞄着他的侧脸,没有看路,待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闻湛把自己领到了高楼下。
他指指高楼。
陆云初不解,上去干嘛?
但她还是跟随闻湛的脚步爬上了楼阁。
这里视角清晰,无高树遮挡,眼前是无边无际的夜空,似一卷墨蓝色的绸缎,最下面染上了城里热闹的长街灯火,连皎洁流光的月色也无法与其争妍。
她侧头望向闻湛:“来这里干嘛,赏灯吗?”总不能是赏月吧,那般残缺的月亮,看着就叫人恼火。
闻湛对她温和地笑了笑,握着她的手,带她向前迈了几步。
他望着天空,似在等待什么,待到时辰一到,忽然摇摇她的手示意她抬头看。
陆云初将疑惑的目光从远方灯火移到了空中皎月。
轻云散去,如雾消弭,残月从中露出。
忽然,光影流转,残月变换,轻而柔,如墨滴入水,逐渐圆融,化作了一轮无比皎洁完美的满月。
像是烟火绽放那般,月色倾斜而下,比灯火比星光耀眼,刹那间照亮世间万物。
她看痴了。
闻湛转头看她,笑意更胜。
这个世间荒谬、苍白,你却始终如一的清醒温柔。
我从未曾想过留住你,可我却想不到赠你的离别礼。
我没什么好送你的,混沌的秩序、悲哀的残月、绝望的日落……
我只能送你一轮皎洁无暇的满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长长久久望着夜空,发现会在此日此时出现的满月。
像你一样的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