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滚那边儿去!”
身长丈许的羊头妖怪啐了一口,伸出碗口粗细的蹄爪,随手将身前这个面色惊恐的村民扫到了一旁。
那里堆着数十个有老有少的村民,在羊头妖怪尚有留手的境况之下,依旧是断腿折臂,形容凄惨。
可即便如此,仍然无人敢于发出半点声音。
羊头妖怪嘴角灰白毛发处残留着的猩红血迹,以及散落在其身旁的雪白人骨,显露着上一个哀嚎出声村民的下场。
它的蹄爪微微张开,用一个有些费力的姿势拿着一张薄薄的卷帛,狰狞硕大的头颅低垂,俯视着面前仅剩的数个村民,神情之间有着许多不耐,“下一个,姜宿。”
姜宿抬首看了一眼身形高大的羊头妖怪,走到它投下的巨大阴影之中,轻声道:“是我。”
羊头妖怪低头看着姜宿,仿佛在看一只牲畜,开口道:“伸出手臂,放在‘灵岫’之上。”
姜宿望着眼前平平无奇的石头,挽起粗布袖袍,将右手手臂放在了上面。
冰冷寒凉的触感自手腕之处侵袭而至,片刻便席卷了四肢百骸,使得姜宿这里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下一刻,忽地有荧荧微光在“灵岫”之上弥漫而起,映入了羊头妖怪的瞳孔之中。
羊头妖怪怔了一怔,随后忍不住面露惊喜之色,道:“又有一个能够燃起“命火”的凡人!”
见此情景,无论是那些断腿折臂的村民,还是羊头妖怪面前仅剩的数人,望向姜宿的目光之内,皆是充满了掩饰不住的羡嫉之意。
青丘妖国绵延足有数百万里,其中的妖怪与凡人皆是不知其数,可是能够燃起“命火”的生灵却是万中无一,极是难寻。
羊头妖怪伸着蹄爪,把姜宿拢到了身后,动作比起之前柔和了不知多少。
可即便如此,姜宿还是险些跌了个趔趄,连续走了数步才勉强站住了身子。
“你没事罢?”
面前伸出一只纤白的小手,似是要扶住堪堪要跌倒的姜宿,有些怯然的轻柔声音传入耳畔,姜宿抬眼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布衣少女。
姜宿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躲开了她的搀扶,道:“我没事。”
抬眼望去,除了布衣少女之外,羊头妖怪背后还有着另外一个比她稍小些的脏污少年,他浑身衣衫破旧,满脸泥污,即便见着布衣少女与姜宿说话,亦是独自坐在那里,不曾开口。
显然,在来到这个村子之前,羊头妖怪已经找到了两个有机会燃起“命火”的凡人,姜宿则是第三个。
布衣少女不知所措地收回了手臂,望着姜宿这里,小声道:“我叫赵桐,他叫张槐,你叫什么名字?”
姜宿低垂着眼睑,掩藏去了眸中的冷意,唇角勾起了些许笑容,道:“我唤作姜宿,还望师兄师姐多多照拂。”
赵桐神色有些凄然,道:“我们即便入了青鹿洞府,也只不过是为奴为婢,做些药童丹童的活计,哪有什么师兄师姐之称。”
青鹿洞府,乃是青丘妖国西境边缘的巨山妖府。
而青丘妖国虽然绵延百万余里,可却也只不过是位处于望羲山海的边陲角落之地,只因其是“妖”国,故而在妖国境内,此间的妖怪地位才会这般高。
与其余的妖怪洞府一般,其每过十年,青鹿洞府都会派遣成千上万个小妖怪,前往自己所下辖的疆域之内,搜罗拥有“命火”资格的凡人,以填补洞府之中诸多侍人的空缺。
修业愈加精深的妖怪,便愈加向往完全化形的高深境界。
只不过诺大的青丘妖国之中,除却青丘涂山氏、白氏以及有苏氏之外,其余的所有氏族都没有生而化形的资格,若要化形,有且只有提高己身的修行一途。
听了赵桐此言,那满脸脏污的张槐却是蓦地抬起头来,声音有些沙哑:“不管怎样,我等至少能够得到延年益寿的修行之法,比在这村庄之中被当做猪狗豢养要强得多。”
赵桐微微叹了口气,沉默了下来。
姜宿则是目光晦暗,缓缓退到赵桐与张槐身后,抬眼望向了前面如小山般的羊头妖怪。
青丘敕令,无论是妖怪还是凡人,皆是青丘子民。
故而羊头妖怪即便凭借着职务之便,勉强饱了一番口腹之欲,可也只不过是吞吃了数个不怎么听话的村民。
尽管口中的涎水从未断过,可它却根本没有那个胆子,当真拿这些村民来填饱自己的肚皮。
疆域之内的凡人生来便知晓自己的命运,故而村庄之中从来都是死气沉沉,没有半点生人的烟火气息。
青鹿洞府之中的妖怪几乎皆是向往完全化形,故而其无论是起居还是修持,都是要手脚麻利的人族服侍,早就已经看不上那些笨手笨脚的小妖。
便似这羊头妖怪,虽然身形魁梧,力气极大,可它的蹄爪却做不来太过精细的活计,只能当一个最为低微的巡逻妖兵。
上行下效,几乎所有自觉有些修为的妖怪,都以豢养燃起“命火”的人族为炫耀的资本。
因为只有燃起“命火”,略通修行,才能抵挡住妖气的浸染。
若是寻常凡人进了妖怪洞府,只怕过不了几日工夫,便会被无处不在的妖气漫入体内,死的透了。
“此次下来搜罗,收获实在是不错!”
羊头妖怪侧过庞大的身躯,狰狞的羊面上带着难以遏制的喜色,沉闷的声音几乎传遍了附近的村庄,“我所管辖的十余个村庄人丁凋零,至多不过两万余人,如今竟然出了三个有资格燃起‘命火’之人!”
“你等三人爬上我的肩膀!”
羊头妖怪微微蹲下身子,伸出了一只蹄爪。
赵桐的目光有些胆怯,似是在犹豫。
身着破烂衣衫的张槐却是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扶着羊头妖怪的蹄爪,三两下便爬到了它的肩膀之上。
赵桐面色苍白,咬了咬牙,还是缓慢地爬了上去。
狰狞可怖的丑陋羊头近在咫尺,腥臭的涎水在大嘴之中滴落下来,险些使得赵桐直接晕厥。
姜宿低垂着眼睑,亦是跟随着二人,爬上了羊头妖怪的肩膀。
站在丈许高处,眼前的视野顿时开阔了许多,姜宿扶着它的粗壮羊角,望着身下的羊头妖怪,眸光之间有着丝丝缕缕的霜白火焰若隐若现。
“山羊,食灵草而生灵智,修行一百八十年,化妖。”
在霜白火焰的洞察之下,不过片刻,姜宿便知晓了这羊头妖怪的根脚。
传言在浩渺无垠的天地之间,有生灵受上天眷顾,天生宿慧,初生便通晓天敕神通,凭此可无往而不利,扶摇直上九霄天阙。
而姜宿这里,自从生来便知晓,此霜白火焰唤作“业火”,乃是罕见至极的天敕之火。
即便是许多生而宿慧的生灵,都没有这般造化灵机,可以得到如此少见之物。
业火,堪破虚妄,洞见真实,不沾因果。
其出现在一个凡人身上,更是寻常生灵闻所未闻之事。
“我爹被打折了双腿,以后还不知道该怎么过活……”
身后的村庄逐渐远去,赵桐面色泫然地坐在硕大的羊头边缘,低泣道。
张槐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看你也有十五六岁了,怎地连我都不如?从我一生下来,娘便告诉我,惟一的出路便是去青鹿洞府做丹童药童,到时候若是混的好了,还能将父母接过去同住,不用在村庄里做连牲畜都不如的人。”
姜宿静静地听着二人说话,便似一个旁观者般,从始至终都未曾开口。
四周的苍翠山景急速倒退,羊头妖怪迈开大步前行,每一步都在山路之上扬起尘土,留下了重重的脚印。
张槐却是忽地转头望向姜宿,道:“姜宿,你是方才那个村子的人么,我就住在邻村,怎地对你没有任何印象?”
姜宿见他朝自己发问,笑了笑,道:“我整日里不出家门,全靠院子里的菜地和水井过活,还没有离开过村子,你自然不曾见过我。”
正说话之间,羊头妖怪蓦地停下了脚步,使得或站或坐的三人身形剧烈摇晃,差点在其肩膀上掉了下去。
“赵桐,张槐,姜宿,”羊头妖怪张着硕大的蹄爪,有些费力地持着那张卷帛,再次看了一眼,微微蹲下了身子,“下来罢。”
不知不觉地,羊头妖怪已经带着他们行过数座山峦,来到了一座巍峨壮美的巨山之前。
山脚之前矗立着雕梁画栋的门阙,其上以极为苍劲的笔力篆刻着“青鹿妖府”几个字。
门阙约有数丈之高,即便是身形高大的羊头妖怪,在门阙之下都似一个寻常凡人一般。
身着粗布衣衫的赵桐落下地来,抬头朝着石阙之后的漫长山路望了一望,没有了硕大的羊头遮掩,她堪堪看清了石阙后面的景象,险些嚇的叫出声来!
在那山路之上遍布着数之不清的诸多妖怪,粗略一数,竟是至少有着成百上千之多!
在村庄之中作威作福的羊头妖怪放在其中,却是连一滴水花都不曾泛起,任何一只妖怪的气息都要超过羊头妖怪,即便最弱的都是与之相差仿佛。
其中绝大多数妖怪都是两手空空,沿着蜿蜒陡峭的山路,垂头丧气地朝着巨山之上走去。
有些妖怪携带着一两个凡人,脸上皆是带着若隐若现的喜色。
而似羊头妖怪这般带着三人之流,却是少之又少,几乎不超过一掌之数。
走到石阙之前,羊头妖怪躬下身子,面上显现出恭维之色,闷声道:“统领,我在所辖村庄之中寻到了三人,这便上山将其送入洞府。”
那被唤作统领的乃是一只鹿头妖物,它斜倚在门阙之前的软榻之上,随意瞥了一瞥,本来半眯着的双眼立时便瞪大开来。
翻身下了软榻,鹿头统领走到羊头妖怪跟前,狠狠拍了拍它的腰腹,笑道:“你这老山羊,此次竟然有着这般福分,实在是令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