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矛断成两截,矛头在右手,矛尾在左手。 曹幹将矛头向那人投掷过去。 那人向后闪了一闪,以躲开这矛头,趁这功夫,曹幹反手将腰中环刀抽出。 从刚才接战到现在,整个小阵都停在原地未动。 曹幹仍是不敢回头,只能向身后大呼,再次问李顺:“李大兄,旗?” 李顺的回答响起:“在这里!小郎,我拿着的!” 曹幹喝道:“把旗插在地下,旗不动,不许退,我在前头挡着!” 李顺比曹幹的个头低,他紧挨着曹幹,离曹幹的距离又近,此时看曹幹需要仰脸,却看着身当强敌、鏖战最前的曹幹的背影,这个时候,李顺蓦然间更加觉得曹幹那巍峨的后背,真如雄山一样,不知为何,他的心神而竟因此渐渐得到了安定。 他便按曹幹的吩咐,把右手攥着的旗,狠狠地插到了地上,换用双手攥紧长矛,侧向前方,护住曹幹的侧翼,大声应道:“是,小郎,旗已插下!” 曹幹顶在全阵的最前,要说他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 比起攻打坞堡的那一场战斗,眼前的这场战斗更为危险。 攻坞堡那战,虽说需要从下往上攀爬堡墙,攀墙期间,得顶着敌人的箭矢,同时冒着随时可能会被敌人从半空推下的危险,可从人数上来讲,当时曹幹他们这边进攻一方的人,却是远超过守卫那一方的,所以只要冲到堡墙上,站稳脚,那么胜利就能夺取得到。 可是眼下不然,不仅在整体的战场形势上敌众我寡,己军已溃败近半,在他们这个小战团上,他们也是敌众我寡,加上高况那边的人,也不过才一二十人,而来打他们的敌人则有三四十人,是他们的两倍之多,而且因这些敌人都是董丹的亲信精锐,兵器也都很不错,带头此人又如此高大肥壮,凶残如熊,稍有差池,就可能命丧当场,曹幹又如何能够不怕! 曹某人仰天大笑的形象,从曹幹脑海中消失。 继之的,是一个又一个他前世所知的英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的络绎而过。 他却是在以此来驱散自己的恐惧,坚定自己的斗志。 环首刀的刀柄比较长,两手可握,曹幹两手握住刀柄,将刀竖着举在面前,一腿在前,一腿在后,膝盖稍微下去,扎了个马步,摆好了迎战的姿势,像是发泄紧张,又像是鼓舞身后众人的士气,他冲着那人大声的吼道:“来吧!” 曹幹适才投出的矛头,在那人的衣袍左边挂出了一道裂口。 那人低头瞧了眼,抚了下那裂口,听到曹幹这话,他抬起头来,瞧见了曹幹的这副架势,顿就裂开嘴,轻蔑地笑了起来,说道:“你不知我是谁么?” 曹幹当然知道他是谁。 这人在起事前,乃是本县有名的剑客,后因犯下命案,投到了董次仲门下,被董次仲隐匿家中,自此成了董次仲的一个门客,其人力大如牛,有个绰号,唤作蛮牛,跟着董次仲起事后,如今是董次仲帐下数得着的悍将一员,便是在整个的义军队伍中,也是大有名气。 曹幹没理会他,只是又咬着牙说了一句:“来吧!” 蛮牛左右的人也都在笑,有几人拿着兵器上前,说道:“就凭你,也配牛大兄出手么?” 蛮牛却被曹幹的这这番举动给激起了好胜之心,制止了左右诸人,咧嘴笑着,吩咐说道:“你们别上,看我怎么拾掇了他!” 曹幹闻其此言,心头稍微一松,却原来他刚与这蛮牛所说的话,实乃是激将之法。 对面这蛮牛着实强敌,只其一人,怕已难抵挡,若再被他带的那三四十人一窝蜂的杀上来,他们的这个小阵,尤其在李顺等十之八九已都生怯的情况下,肯定不是对手,那么此时,要想求胜,就只有哄得蛮牛独自挑战,然后集众人之力,先将他打倒杀掉这一个办法。 东边喊杀声起,是高况率人从侧翼发起了进攻。 尽管高况在高长部中亦以悍勇出名,在整个义军队伍中也小有名气,但蛮牛没把高况放在心上,他只略侧眼瞧了下,分派了十余人过去阻挡,便自提刀往前,果是要一人来打曹幹等人。 曹幹的个头不低,七尺余长,然折合后世的计长单位,也不过一米七多,他后边的李顺、田屯等都比他矮,有那低矮的,折合后世单位,才一米六左右,眼睁睁看着那将近两米高、肥胖粗壮的蛮牛狰狞笑着,压过来,真如头巨兽也似,哪个不惧? 曹幹心知,如果等其来打,恐怕还没开打,身后的这些人中,就有人会因惊惧而拿不稳兵器,乃至掉头逃窜,故是不等蛮牛到前,再又喝了一声“跟我上”,举着刀,窜身而上。 这又一声的“跟我上”落入耳中,李顺、田屯没多犹豫,没怎么想,跟着曹幹就也冲了上去。 曹幹作势举刀下劈,——因为个头关系,这一刀不是朝着蛮牛的脖子砍去,而是往他胸口砍来,曹幹身体壮实,这一刀来势颇猛,蛮牛行速略缓,脚下稍止,提刀格挡。 曹幹却刀尚在半空之时,手将刀柄松开,倾下身子,一个翻滚,滚到了蛮牛腿旁,一把将他的右腿抱住,抽出了腰间的拍髀,朝他的小腿肚上捅去。 曹幹这一招,不仅蛮牛没想到,李顺、田屯等也没想到。 曹幹闷头只管捅,叫道:“还愣着干啥!” 蛮牛呼痛,抬腿要把曹幹踢开。 曹幹奋力抱住,不丢手,但这会儿他也已经没功夫再用拍髀捅蛮牛了,最多能作的,只是拼命地把他的腿抱住,尽力地不被他踢开而已,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脸憋得通红。 李顺、田屯等反应过来。 李顺喊叫着,持矛向蛮牛的胸腹间刺去。 蛮牛抬刀,把李顺的矛也从中劈断了。 李顺眼看曹幹被蛮牛踢得快喘不上气了,情急之下,顾不上其它,干脆也学曹幹,把两截断矛抛了,一个恶狼扑食,扑向了这人的左腿,把他的左腿也牢牢抱住在手。 可是李顺力气没有曹幹大,刚刚抱住蛮牛,蛮牛抬起左腿,就把他给踢了出去。 不过李顺虽被踢出,却趁蛮牛左腿发力、右腿没动的空儿,曹幹拾起拍髀,刺中了他的小腹。 蛮牛勃然大怒,骂了声“狗崽子”,举起刀来,往曹幹的头上挥去。 眼瞅着那刀即将落下,曹幹何止脸憋的红,睁大的双眼都快要红了。 是躲,还是不躲? 不躲,死定了;躲,被这蛮牛挣脱开,也活不了。 生与死的抉择间,曹幹目眦欲裂,横下心,叫道:“你他娘的砍死我!”却是抱紧了仍不丢手。 这时突然一人大声吼叫着,如疯似癫,舞着个连枷冲上,劈头盖脸的向蛮牛的胸腹打来。 连枷是用来打麦子的,下有手杆,上为敲杆,敲杆由五六根细木棍并排组成,又叫“连枷拍”,舞动开后,打击的范围甚广,故而这舞连枷之人,虽是冲着蛮牛的胸腹打去的,连枷拍却甩到了蛮牛的头上。蛮牛猝不及防,左眼角被打到,登时鲜血长流。 蛮牛砍向曹幹的刀,不由自主的也就失了准头,自曹幹的脑后划过。 却是蛮牛的这接连两刀,一刀从曹幹左脸颊贴面而过,一刀从曹幹的脑后紧擦而下,这两刀都是险之又险,只再差一点,曹幹这条性命就要交代。 蛮牛怒道:“什么东西!”举起左臂,挡住了连枷。 他瞪眼去看,这舞连枷之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个头中等,挺瘦,但骨架很大。 这年轻人一边舞动连枷,一边叫道:“俺打死你,俺打死你!” 蛮牛骂道:“他娘的,傻子么?”抬腿踹出,正中这年轻的小腹,把他踹倒在地。 这舞连枷而上之人,正是田屯。 却是曹幹、李顺、田屯三人合力进击,然而片刻之间,都被蛮牛打倒。 就在此时,蛮牛忽觉右边肋下剧痛,低头下看,是曹幹又抓住了这个机会,及时地又往他的小腹、腰上捅了两刀。 曹幹想再捅时,感到脖后发紧,是被蛮牛抓住了脖子。 蛮牛抓着曹幹的脖子,把他扔到一边,环刀换到左手,用右手捂住了腰部的伤口,红艳艳的血从他的指缝流淌出来。蛮牛带来的那些人看到了这一幕,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蛮牛会被重伤,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来救。 曹幹在地上滚了两滚,尚未爬起,救蛮牛的敌人已经冲到,他伸手抓了把土,用力向前撒开。 救蛮牛的敌人中,有的被迷了眼,下意识的闪躲,有的没被迷住,刀矛下使,都往曹幹身上打来。那如疯似癫的喊叫再度传来:“都他娘的去死,俺打死你们!” 乃是田屯舞着连枷,又杀了过来。 田屯虽没招式,可那连枷的打击范围广大,他这乱甩乱打的,实在令人不好招架,居然将这几人尽皆打退。 看着舞动连枷的田屯,一个不合时宜的词,浮现到第三次死里逃生的曹幹脑海:“王八拳么?” 曹幹从地上爬起,拾起刚才自己扔下的环刀,扑上去,趁着蛮牛惊恐其腰部伤势的分神之机,猛地往他身上连砍了几刀,喷涌出的鲜血,溅了曹幹满脸、半身。 东边的喊杀、打斗声越发激烈。 曹幹见蛮牛嘶叫着,坐倒地上,知他已没了战力,得出空来,抹了把脸上的血,去往东看。 见是高况等已从敌人的东边侧翼突杀进来。 高况杀在最前,手持环刀,左右劈砍,分毫也不在意敌人刺来的矛或者砍来的刀,——只这一眼看去的瞬间,曹幹就看到至少有两柄矛,一柄刀差点打中他,可他却是浑然不顾,只管奋杀前进,跟着高况的那几人都是勇士,亦都跟着他奋勇前冲。 正所谓一人拼命,千夫莫敌。 试图阻挡高况等的那些敌人纷纷退后。 他们这一退,不免与后头的人相碰,顿便乱成一团。 曹幹挥刀大呼,又再说了一次:“跟我上!”说完,又叫道,“李大兄,旗!” 但没听到李顺的回应。 曹幹转头看时,首先入眼的是那面插在地上的红旗,继而是倒在地上,离那旗不远的李顺。 来到这个时代后,如果说曹丰,现是曹幹最为关心的一个人,那么其次就是李顺了。 在乡里的时候,李顺和郭赦之一样,也是曹丰、曹幹他们家的邻居,两家的关系就很好,起事后,李顺又一直跟着曹幹,因而见到此状,曹幹心头咯噔一跳,又喊了一声:“李大兄?” 歪倒地上的李顺动了一动,不知答了句什么。 曹幹心头略松,没死就好,他说道:“李大兄,你躺着别动,看我为你擒董丹过来!” 他快步到那旗旁,将之拔出,高高地举起来,喊道:“跟我冲!” 却用左手拔旗时,他感觉到肩膀疼痛,低头一看,才发现肩上不知何时受了伤,鲜血已将他的衣袖和左边的小半边身子染红。 …… 冬季的夜色之中,敌我混战的激烈战场之上,於那火光的映照之下,高长他们驻区再南,整个战场的最南角落,田壮带的妇孺所在之处,一个妇人遥遥见到了这一情景。 这妇人握紧了身边孩子的手,心道:“那举旗的,是曹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