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个时代至今,几个月了,在渡过了最初的懵逼状态后,截至目前为止,曹幹於这段时间里,想的最多的一个人,就是刘秀,——至於为何想刘秀最多,毋庸多言,自是保命起见。 也所以,他最想对高长建议的,其实不是西去河北,而是南下南阳,投刘秀。 唯是现在曹幹已把他身处的地界给搞清楚了,他现下身处的这个东郡荏平县,即是后世的濮阳、聊城一带。 若从此地南下南阳,需要从北到南,穿过几乎整个的后世的河南,放到而下来说,则是需要先后经过兖州的东郡和陈留郡、豫州的颍川郡,最后才能到达荆州的南阳郡,总计需经两州三郡,约千余里远。 现如今,虽然陈留等地听说亦有聚众起事的,可规模都尚不大,这些地方的军政建制都仍齐全,并且一路上,大大小小、据堡自守的县乡豪强也有很多,那么只靠他们这支才百余人的小队伍,显然是很难顺利抵至南阳,找到刘秀的。 因此,他退而求其次,改而提出了“西去河北”的这个建议。 西去河北,有两个好处。 一个好处是此地离河北很近,往西百余里便是黄河,渡过黄河就是河北地界。 再一个是,曹幹记得,刘秀之所以能够中兴汉室,最大的原因即是他最先得到了河北,如此,若是能够提早入进河北地界,那将来等刘秀到时,自然便可顺理成章地投入到其麾下。 换而言之,去河北,其实为的还是投刘秀。 ——对一个初到贵地者而言之,面对海内将要大乱的险恶局面,身单力薄,彷徨无助之际,头一个想到的对策,乃寻找后世所知的那个“成功者”投奔,这大约是种本能,亦无可厚非。 曹幹的这个建议,出乎了高长的意料。 高长没有想到曹幹会建议去河北。 他怔了下,但很快面色就恢复如常,笑着说道:“苏建说河北有天子气?” 而下尽管图谶风行,哪怕如李顺、田壮、田武等这些本是乡民的,对一些流传甚广的图谶言语也曾有过听说,但苏建现为新莽的官吏,他也没造反的打算,却则当然是不会对曹幹这个“乱贼”,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的。不过,曹幹已经熟悉高长的脾性,拿定了高长不会喊苏建来问,搞得信不过曹幹似的,便依旧从容地回答说道:“是啊,从事。” 高长沉吟了下,笑道:“阿幹,图谶之说,五花八门,如按谶纬所言,有‘天子气’的地方多了!这恐怕不是你建议咱们去河北的主要原因吧?” “从事料事如神,我之所以建议去河北,的确另有其它缘由。” 高长笑道:“是何缘由,你说来听听。” 等候刘秀此意,当然无法说出,但曹幹既然提出了此议,他当然就已想到了可做解释的理由。 他答道:“从事,方才田翁、田大兄说,董三老若再令我等攻打坞堡,我等应该拒绝,此言固是不错,然却不知田翁、田大兄想过没有,董三老现下人强马壮,只他直属的部曲就有近千!而我等才只百余人。有道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拒绝不从他的命令简单,可若是因此把他惹怒了,如何是好?我担心,恐怕就不再仅仅是‘损耗’,而是我等立即就会有被火拼的危险!故而我说,田翁、田大兄的建议,眼前之计而已!长远来看,还是投河北最好!” 高长虚心请教,问出他的疑惑,说道:“为何投河北最好?是长远之见?” 曹幹说道:“从事,近月来,咱们都听说了,河北冀州那边,现今也是义军处处,咱们去河北的话,首先,不愁无处可投;其次,河北富庶,去到那边,亦不愁没粮。” 高长“哦”了声,笑道:“原来如此,你是这么想的。” “不知从事以为可否?”曹幹尽量神色平和,其实却是颇为紧张,等待高长的答复。 高长没有先表露自己对曹幹此个建议的态度,而是转问众人,说道:“阿幹建议咱们去冀州,你们怎么看?” “去什么冀州?不成,不成!”田武头一个说道。 高长问道:“为何不成?” 田武说道:“冀州那边,咱们又不认识什么人,又不熟悉地方,真要去了,两眼一抹黑,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能做个什么?” 田壮也不赞同去冀州,不过他颇是喜欢“改变过后”的曹幹,不想让他因遭到“群起反对”而感到抹不开脸,故不像田武说的那么直接,摸着花白的胡须,他委婉地说道:“河北那边现下确是也有、也有……,‘义军’,阿幹,你这个词用的好啊!‘义军’、‘义军’,嘿嘿,加个‘义’,意思可就不听了!” 曹幹笑道:“我等起事,本就是为义,自称‘义军’,正是合适。” 田壮说道:“对,对。可是阿幹,阿武说的也对啊,对河北那边来说,咱们是外乡人,即便咱们主动往投,只怕他们那边的‘义军’也不见得会肯接纳咱们啊。再一个,咱们的老小都在乡中,指着咱们救济,咱们若是去河北,老小带不带?不带,他们以后可怎么活?带了,拖家带口的,路上难走是一,别人恐怕就更不会要咱们是二。” 田武拍着大腿,说道:“不错,不错!我阿父说得对!老小不提,只咱们是外乡人这一条,河北那边会肯要咱们么?便是要了,咱们不是本乡人,在那边也只有被欺负、吃亏的份儿!” 高长问曹丰,说道:“曹大兄,你以为呢?” 曹丰从席上起身,满是替曹幹抱歉的神色,说道:“从事,我阿弟之前就对我说过这个,我当时就给他说了,去河北肯定不成!阿武、田翁说得对,河北不能去。” 高长半开玩笑似地说道:“我还以为这是曹大兄你的意思。” 曹丰连连摇头,说道:“这咋会是我的意思!要是我的意思,我直接就跟从事你说了!” “好,好,大兄你请坐下。”高长问坐在席上的其余几人,说道,“你们怎么看?” 这几人也都不赞同。 高长这才笑与曹幹说道:“阿幹,你的这个想法,说实话,我也不赞成。河北冀州那边,咱们人生地疏,去了之后,必是难以立足。” “故土难离”四字,浮现曹幹脑中。 后世尚且如此,况乎当下! 远离乡土,奔赴异地这种事,即便对已经是在造反起事的乡农来讲,也是不好接受的。 在说出这个建议之前,曹幹已经预感到了会是这个结局,因而他倒也称不上有多失望。 但是,建议不被接受的失望虽没多少,相随而来的,对这支小队伍的前途,却不免就更觉得莫测不妙了。 董次仲想应是个不能成事的,而他们这支小队伍,现又处在被董次仲针对的恶劣形势下,可谓雪上加霜,底下来,可该怎么办? 前途在哪里?出路在哪里? 曹幹把他越来越浓厚的忧虑隐藏起来,怀着沉甸甸的心思,摸着短髭,笑道:“是,从事说的是,是我想得差了,考虑不周。”顿了下,索性直接问高长,说道,“但田大兄等所说,董三老现下明显是在针对我等,这却也不错,敢问从事,不知从事就此是何打算?” “我自是有打算,只是这我打算,不好与你们说。” 曹幹心头一动,想道:“这莫不是?” 田武已然吃住这句话,马上问道:“从事此话何意?为何不好与俺们说?” 高长笑道:“因为我觉得你们不会肯听。” 田武瞪大眼睛,说道:“从事这叫什么话!我田武是什么人,从事是知道的!向来都是从事一句话下来,我提着脑袋去干!从事的话,我何时没有听过?从事,你只管说,我肯定听!至於别人……”眼睁得铜铃一般,瞅了屋中众人一遭,说道,“我看有谁不听!” “那我就说了?” 田武说道:“从事你说!你说!” 高长就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他又一次环顾众人,说道:“我的打算是,下次,也就是后天攻坞堡的时候,哪怕董三老不调咱们上,咱们也要上!” 一语既出,屋中诸人俱是惊愕。 田武也是吃惊,说道:“……不调咱们,咱们也上?从事,这是什么意思?” “县官倒行逆施,民怨沸腾,方今天下已乱!且这乱局,一定是只会越演越烈,此正大丈夫为人上人,趁机取富贵之时!我且问公等,而若欲值此乱中,探手取富贵,首要为何?” ——县官,时人对天子的一个称呼。 席上一人脱口说道:“当官!” 田武登时嗤笑,说道:“当官?当什么官?我的亲小丈母都被咱们给捉来了,你还要当官?怎么,你也要当孝顺儿子,给老子送赎金,当老子的丈母么?” 众人哄堂大笑。 说“当官”的这人也讪讪而笑。 高长笑问田武,说道:“你说当官不行,那你以为,首要是何?” 田武挺起胸脯,说道:“这首要当然是人!只要咱们人多,人上人、富贵还不是随便就得么?” 高长拍了下手,赞许说道:“正是如此!这首要,正在於人!”他眼中闪透明亮的光芒,顾盼诸人说道,“你们大家想想,如果咱们手底下,不是只现在这百余人,而是几千人、几万人、几十万人!那你们,是不是个个都能成人上人,个个都能得大富贵?” 田武大声说道:“莫说几十万人,只要能有几万人,那董三老,敢与咱们作对,老子就让他爬过来,他娘的,好生的整治他!” 其余众人皆深以为然,都道:“不错,首要在人,只要人多势众,什么都能抢到!” “那我就再问公等,这‘人多势众’,如何才能得之?” 田武脱口而出,说道:“要想得人来投,先得有粮、有钱!” 倚在门口的一人,抱臂在怀,轻笑说道:“还得有贼妇人!” 众人看去,说话的是“小四”。 好几个人接口叫嚷:“正是,正是,还得有贼妇人!” 高长笑道:“对,要想得众,就得有钱、有粮、有贼妇人,但只有这些还不够,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那就是得有名!” 田武说道;“有名?” 听到这里,曹幹已知高长想要说什么了,心道:“却非只是激将,且更是用‘利’来做煽动。” 他对高长的观感,不由地更上一层。 原本他就认为高长并非庸人,尽管年轻,却存志向,於下观之,却高长之志,俨然犹在他此前的所料之上。回想适才注意到的高长眼中露过的挑衅之色,曹幹这会儿也明白了,那挑衅,是在冲董次仲而发。高长这明显是想要借这回打田家坞堡的机会,挑战董次仲在这支队伍中的地位,不说取而代之,也要借此大为提升他在这支义军队伍中的地位。 曹幹又心中想道:“粮、钱倒也罢了,重名?这高长的见识与所求,非同寻常!” 董次仲这支义军中的大部分成员都本是乡野农人,之所以造反,是因为活不下去,走投无路,不得不造反,因而他们造反以后,所为的,也无非是吃一口饱饭,抢一些财货,如此而已。 别的不说,只从他们对各级头领的称呼这一点,其实即能看出,他们实际上是既无政治上的诉求,也无任何军事上的目标的,“三老”、“从事”,都是当下乡村小吏的官名罢了。 却在这样的队伍中,高长能够看到“名”的重要,属实可称异类。 高长哪知曹幹对自己的评价,顺着自己的话,继续说道:“然也!为何我等起事之后,不自立一家,而却当初大家伙都同意投董三老?不就正是因为董三老乃咱们县头号的豪侠?若那时咱们的名气比他大,又会何如?就不是咱投他,是他投咱了!所以,名,才是最重要的!” 田武十分钦佩,说道:“从事说的对!名,最重要!” “而要想得名,机会就在眼下!这机会,便是那个坞堡!那坞堡,不仅是荏平最大的坞堡,整个郡里来说,也是数得着号的!那坞堡的主人田交,其族累世二千石,更非但是名重郡中,而且闻名州界!要是能在打下他这个坞堡的此战中,我等最先冲入,……你们想想,咱们是不是立刻就名动远近?待至那时,还愁无人来投咱们么?” 田武连连点头,说道:“正是,正是!” “且再一个,这田家巨富,徒附千指、良田万顷,不闻咱们所驻此‘里’的乡民们说么?他家里吃的是龙肝凤髓,即使他家的奴婢,穿的亦绫罗绸缎,美貌的小婢数十上百,则那堡中,必定财货、粮秣堆积如山,只要能把这坞堡打下,粮、钱、贼妇人,咱们不也就有了么?名已有,粮、钱、贼妇人亦已有,诸公,兵强马壮、我等共为人上人之日,为时难道还远?” 高长的这番话说得极是鼓动。 但问题是那坞堡着实难打,田武等人兴奋过后,大多数人还是觉得为难。 高长瞧着田武,摇了摇头,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豪杰,现今看来,是我错了。” “从事这叫什么话!为何这么说!” 高长说道:“你说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搞了半晌,原来你这话是只能听,不能信。” 田武受了激将,涨红了长脸,乃至那道伤疤都泛了红,他叫道:“我田武不敢称豪杰,但也是说话算数,从来吐口唾沫砸个坑的!从事,我既说了从事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那我就一定听从事的命令!从事,啥也不说了,后天打坞堡,我为从事打头阵!” 田武表了态,可其余诸人多仍犹豫。 曹丰甚是难为地说道:“从事,非是我等不愿跟着从事再打坞堡,实在是那坞堡太难打了!” 高长笑道:“我可以向公等保证,只要公等按我的吩咐做,后日再攻,那坞堡必能打下!” 曹丰问道:“从事有何计策?” 高长流露自信的神色,胸有成竹地说道:“连着五次,没能将这坞堡打下,主要是因咱们的梯子和撞车不行!” “梯子和撞车不行?” 高长说道:“咱们梯子的下头的底座不够沉,所以田家的宗兵,一推就能给咱推翻,撞车又太简陋,压根没有用,撞不开堡门,因此,这坞堡就接连数攻而打不下。撞车不好造,就不说了,梯子咱们却是可以重造的!明天你们什么都别干,带着人只管重造梯子!把底座搞得沉一点,让守兵推不翻,这样,坞堡不就好打了?也不需造太多,两三架就够了。” 曹丰沉吟说道:“重造梯子当然可以,但是从事,就算梯子守兵不好推翻了,这几次攻堡,守兵拼得很凶,咱们也不一定就能冲上堡墙吧?” “我保证能够打下坞堡,改造梯子只是其次,最主要的正是因为守兵凶不了了。” 曹丰问道:“为何这么说?” “此一时,彼一时。连着打了五次,咱们是有伤亡,可守堡的田家宗兵也有伤亡!这几次攻堡时,我每次都在细细地看,田家的宗兵统共只有百余人,加上徒附什么的,守堡的人手至多也就两三百,他们现而下不仅因为伤亡,人手已然不足,并且也都已经疲惫不堪。后日攻堡,我带头上梯子,只要你们不怕死,紧跟我后,我向你们保证,后天,这坞堡,定能打下!” 田武跃身而起,攥住长矛,叫道:“好!就按从事的吩咐,后天,咱们都别怕死!从事,怎能让你先冲?我打头阵!” 门口的小四也说:“我打头阵!”响应高长。 众人中的一些仍有迟疑。 高长笑道:“我刚说了,坞堡里一定财货、粮秣堆积如山,坞堡打下,抢来的钱、粮、贼妇人,随便你们取!”挑起眉头,复又笑着轻松说道,“当然,话说回来,要是公等中有谁怕死,不敢跟着我去打,亦没关系,我不强求,后日打时,就留在这里,等我打下了坞堡,该分给你们的,我仍还分给你们。” 在座的都是同乡人,许多年少时就相识的,且既能坐在这里,与高长议事,那在本乡,并也都是有脸面的,谁愿意被人笑话怕死? 迟疑的不再迟疑,也不知是谁带头,众人纷纷大叫起来:“谁他娘的怕死,谁是狗日的!” 又有人大叫:“抢钱、抢粮、抢贼妇人!” 一时屋内喧腾如雷。 高长提着环刀,徐徐起身,“嘡啷”一声,抽刀在手。 诸人的喊叫暂停,齐齐目光投注於他。 高长粲然一笑,牙齿洁白闪亮,他挥刀下砍,劈在案上,说道:“抢他娘的!” 屋内的气氛再次点燃,如雷的轰叫声再度响起:“抢他娘的!” 就是曹幹,也不禁受这气氛影响,同时亦是为不与众不同,他也跟着叫道:“抢他娘的!” ——可是,就算后日能打下坞堡,高长的设想就能实现么?又即使高长的设想实现,有人来投他们了,但就真的能化解董次仲针对他们的危机么?又即使化解了,凭此既无政治诉求,也无军事目标,乃至连基本的组织能力都缺乏的一支乌合之众,最终又能做出什么成就? 北风凛冽,灰蒙蒙的天空越压越低,挺直的树干好像都要被压得摧折,整个村落,都被这浓云的压抑笼罩,——而此际若於半空望下,又何止这小小的村子,整个的荏平县、整个的东郡、整个的兖州、整个的旧日汉江山、今之新疆域,万里河山,亦都在这沉沉的压抑之下。 一片雪,飘扬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