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大御元年冬,腊月十九。
黑云低垂,阴沉沉的天气酝酿了几日,终于悉悉索索的下起了雪粒子。
“怎么感觉灵气变浓了……”一名白皙清瘦地少年役使驻足,抬头看了看天,见黑云之间隐有雷光闪烁,不确定地嘀咕,“还以为有人渡劫,结果竟然是要下雪。原来下雪也会打雷吗?”
他失望的摇头,穿过抄手游廊,停在了暖阁外,恭声道:“师前辈。”
等候半晌,无人应答。
外头雪粒子溅进领口,少年役使缩了缩脖子,有些焦躁。
他虽恭恭敬敬的尊一声“前辈”,但心中并不以为意。
在他看来,师玄璎不过是被彤宵宗撵出来的丧家之犬而已。
她从前不知怎么得了彤宵宗岳阳老祖青眼,被破格收为关门弟子,与一众长老平起平坐,白占个辈分名头,百年过去,一身废根骨耗着无数灵石灵药才堪堪堆到筑基,结果没几日竟又掉回练气。
真是前所未闻!
如今彤宵宗老祖突然兵解,她这种修为进了归一楼也不知还能有几天好活。
况且,据说她被赶出彤宵宗的原因不甚光彩,宗门日后怕也不再会护着了。
役使肯做做面上功夫,只因听说彤宵宗一向财大气粗,想着说不定还能捞点好处。
他一番腹诽,末了暗叹:罢了罢了,权当是给钱财七分薄面!
“进来。”
屋里头冷不丁传出一个女声。
那声音听着甚至算得上温和,可役使总觉得就像方才雪粒溅入衣领时一般,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刺人冷意。
役使抖嗦一下,才忙不迭推门进屋内。
热气扑面而来,他垂着头,稍稍抬眼,目光落在堂中那名年轻女子身上,但见她身着丁香色素紬袄,厚厚刘海几乎要遮住半张面,秀气的下巴半掩在领口的银狐毛中,只探出挺翘白皙的鼻尖。
她双手抱着一只墨玉雕花手炉,翠蓝绵紬粉白绣花裙沿着椅边散开。
活脱脱一个凡人官宦人家养在深闺的女子。
除了额前过于厚重的留海几乎将眼睛遮得严严实实,显得她整个人有些阴郁和神秘,这副模样倒确实像是传闻中那么柔弱。
“师前辈,楼主命小人来传话。”役使小心觑着她的脸色,但遮得过于严实,有些难辨。
师玄璎正在适应剧烈疼痛之后带来的虚脱晕眩感,闻言只淡淡嗯了一声。
暖手炉中的养魂火正在助她慢慢压下不适。
师玄璎眯起眼盯着炉中火苗,眸中倒映出的光从厚厚的留海缝隙中透出,给人一种极有智慧、凛然不可侵犯的错觉。
役使偷偷看了一眼,顿时被唬住,连忙道:“楼主说,哪怕如今岳阳老祖不在了,也需得给他老人家面子,只不过归一楼有归一楼的规矩,一切得按规矩办。楼主已经交代过勤务堂,您只管拿着令牌去找东方管事便是。楼主事务繁忙,便不见您了。”
差役说罢,双手捧上一只通体乌黑辨不清材质的令牌。
师玄璎思绪回笼。
她在想,归一楼是什么楼?岳阳老祖又是谁?
屋里一时静悄悄的,甚至能听见雪粒落在屋瓦上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她不动声色的压下一切疑问,缓缓呼出一口气,“放下吧。”
差役连忙将东西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一抬头见眼前女子似乎又开始出神,只得壮着胆子唤道:“师前辈?”
师玄璎回过神,看见差役正在苍蝇搓手手,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十分体贴地告知她,“您先拿着令牌去勤务堂,那边会安排您先测三根。”
她暂时还不知道所谓“三根”具体指什么,因为她的意识刚刚苏醒过来,现在记忆有点混乱。
不过有些事情摆在眼前。
周遭灵气稀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显然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她原本渡劫大圆满的修为,现在约等于清零,神魂倒是没事,只不过被天道压制,导致她昏昏欲睡,成了累赘。
再略略回顾一下前几天的记忆,发现竟然还有零星片段不属于自己。
她如今身份是彤宵宗的客座长老,不过刚刚被丢垃圾一样丢出来。
这事多少有点离谱。
长老,还是客座长老,按理来说,应该是个自由身,居然被一个宗门给“发配边疆”了?果然没有实力就是不行。
“咱们归一楼住宿条件不好,外边离天元城不远,可以租房买房,您到勤务堂便知道了。若是后面您还需要人跑腿,小的……嘿嘿嘿……愿效犬马之劳。”
这种恨不能把目的写在脑门上的生动表情令师玄璎颇感稀奇,“你唤何名?”
差役忙道:“小人廿三。”
师玄璎顿了一下,摸到腰间的储物袋,随手取出两颗上品灵石丢过去。
廿三几乎是一瞬间就看清了灵石的模样,震惊、紧张与欣喜若狂交织的脸,瞬间变得有些扭曲。
“噫。”师玄璎嫌弃地向后仰了一下,随即动作突然僵住。
她深吸一口周遭稀薄的灵气,晕晕乎乎的脑子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现在的修真界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富饶了!
如今一块上品灵石特别、特别的值钱!
“多谢师前辈,日后前辈但有吩咐小人肝脑涂地两肋插刀在所不辞!”廿三眼里包了一包热泪,话音还在,人已经蹿出门去。
师玄璎盯着吱呀晃动的门,想到储物袋里仅剩的几颗灵石,唇慢慢抿成一条线,心痛地抱紧了手炉。
当年她带领没落的刀宗打遍修真界,占据无数资源,光是上品灵石矿脉就有十几条,而且那时候天地灵气浓郁,一呼一吸皆可修炼,灵石不算太稀罕,宗门甚至用灵石砌台阶……
她那么大一个刀宗呢?!
她的灵石台阶呢?!
作为一个好战分子,师玄璎受伤是家常便饭,这一回也不过就是伤重了点,何至于一闭眼一睁眼一切归零啊!
行吧!没死透总归是好事,昔日之事不可追,从头来过而已,刀修骨子里就没有“畏惧”二字。
缓了半晌之后,师玄璎平静地收好小几上的令牌。
甫一起身,猛然再次僵在原地。
这个视线高度!
不是她原本的身体!
这不重要,在修真界夺舍重生、转世轮回并不算什么稀奇事,她在发现自己脑海中多出一些记忆碎片时便已有猜测,早晚会弄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何事,并不急于一时,眼下最重要的事——这身高,该不会只有四尺五吧?!!!!
想当初她……
罢!好女不提当年勇。
不过转念想起如今还在炼气期,又突然狂喜——她有独门锻骨法,等到筑基之时还有重塑机会。
祸兮福之所倚!果然有几分道理。
师玄璎高兴的甚至想哼一首小曲儿,然而刚刚迈开的脚又僵滞在半空。
如果记忆没有出差错……
这具身体是筑基完又掉下去?
怎会如此?!
晴天霹雳,雪上加霜,不外如是!
师玄璎缓缓放下脚,浑浑噩噩地向外走去。
外头风声呼啸,走到庭中时雪粒子已经夹杂了鹅毛大的雪片,纷纷洒洒。
她站在门口仰头看了看,屋檐之高,直冲云霄……
多么令人绝望的视线高度啊!
无视四周若有若无的窥探目光,师玄璎满脑子都是“四尺五、四尺五”。
对于一个惯用长刀重兵的刀修而言,五尺是她梦中情刀的长度,少一寸都不完美,哪怕而今本命刀没了,日后总归还会有新的刀。
这以后,不会人没有刀长吧?
此时,她一心纠结身高,没想过有的时候,祸兮,是祸祸祸祸祸之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