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只是个还未领悟大乘佛法的小缁流,关于三教间的恩怨纠葛,我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些的。
所谓江湖庙堂,三教为长。
在阴阳家所谓的大九洲内,不管是中洲的大汉、南面的骠越、北面的大秦、西面的西域南北道,又或是东面尚未完全开化的倭国,都对三教崇敬有加。
原因无他,只因儒教、佛教、道教三教的教义、理念、门徒数量和社会影响力,对于执政君王巩固皇权,助益极大,皇权借助三教巩固基石,三教倚仗皇权持续壮大,这让三教在几百年来,就如同三个从山巅滚落的雪球,越滚越大。
三教鼎盛如此,天下各处便出现了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道门圣人、佛教大师、儒家魁首,在各地备受尊崇,声望绝伦,诸如一显的师傅一禅大师、儒家大擎苏御等人,在江湖上甚至达到了一呼百应的威望。
遥记十年前,中原地区恰逢大旱,百姓无粮可收,一禅大师在白马寺听闻消息,毅然下山北上,硬是说服了大秦的强势君王苻毅,从秦国牵回了五千只羊,短暂化解了危机。
就连苻毅这样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君王,都不管轻易触犯三教逆鳞,三教的威慑力,可见一斑。
对外,三教绝世无双,对内,三教之间,也是龌龊重重。
佛教自西域传来,在那里根深蒂固;大汉自武帝以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在中洲可谓如鱼得水,相比儒家和佛教,本土出身的道门,以方便秉持道法自然不愿入仕,一方面出于无枝可依的客观原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则如无根的浮萍,四处飘零。
直到神武帝时期,道门在寇谦的带领下,一部落脚大秦,创立静月天宫,并为大秦改变风土气象,被大秦头狼苻毅拜为国教,道门在万千世界中,才算有了政治同盟和坚强依靠。
一山不容二虎,何况是三教这三头猛虎。
道门在大秦‘一道成快’,儒家和佛门在大秦的日子,可就不那么好过了。
儒家素来鄙夷大秦为蛮夷之邦,所以并没有在秦国花上多少心思经营,与之相反的是,素来讲求‘天下一家’的佛门,他们在各国都颇有根基,‘各国’中,自然包括了秦国。
统率大秦道门的寇谦,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在大秦朝堂站稳根基后,立即着手排斥佛门事宜,通过说服君王、煽动百姓、把控舆论、制造事端,佛门子弟在秦人眼中,很快变成了一群坐吃山空的国家蛀虫。
大秦君民愤恨,在几年前,头狼苻毅下达了一道决定佛徒生死的命令,灭佛令。
这也就有了方才我在枝离村所见一幕。
......
此刻,我一个佛门中人,被百余秦军层层围住,以我对秦人的了解,这片小树林,应该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
明知必死之局,我的心中陡然生出决然之情。
听到那持锤校尉问话,我脸若会红,双目圆瞪,厉声反驳,“哼,既然你说我是南渡和尚,有何证据啊?”
“证据?本校尉就给你个证据。”
持锤大鳖用巨锤点了点我的脑袋,悠然道,“我眼中的和尚,终日躲于宝塔寺庙之中,细皮嫩肉,享人间供奉,哪里会出来云游世间疾苦?所以,你是苦行僧恰巧来此这个借口,根本不成立。其次,你看看你这行头,与河里喂王八的那群光头不差分毫,说你不是他们一伙的,鬼都不信。”
我正要开口辩驳,旁边士兵一个飞脚便顶到了我的腹上,疼得我说不出话,只能死死瞪着领头的持锤大鳖,表达愤怒。
秦人生于苦寒之地,加上寇谦的煽动,在他们的印象里,佛门中人个个都是懒惰成性、混吃等死的家伙,天下间没有感同身受,在贫苦中煎熬的他们,只要一看到不劳而获的和尚,便会无端生出恨意。
这股恨意,越来越浓,愈演愈烈,最后变成了无情杀戮。
我生的细皮嫩肉,所以,在秦军眼中,我也是这样的和尚吧!
持锤大鳖见状,先是哈哈大笑,随后怒声说道,“佛讲渡人,可竟一语不能践,最后给了我大秦百姓好日子的,还是那些豁出性命的道士。陛下给那些道人荣华富贵,俺们没意见,你们这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杂碎,却又凭啥享受人间烟火?就应该把你们全部扔到河里,喂鱼。”
“哈哈哈!天变不足畏,人变可畏,以一二人之好恶,断一道之好恶,一叶障目耳。”
我气急大笑,反正也要前往西天极乐,索性放纵一回,开口辩驳道,“道不可坐论,德不能空谈,你大秦多造杀戮,步步尸山血海,死了几万几百万人都没能让你等悔改么?多行不义必自毙,等着死吧!终有一天,你们会,灭!种!亡!族!”
持锤大鳖懒得与我打嘴仗,直接骂了一句,“放你姥姥个屁!”
我仍觉不过瘾,旋即又说,“还有!你方才所言有误,喂到河里的,不一定是鱼,也可能是鳖。”
持锤大鳖问我,“嗯?此话有何深意?”
我横眉冷对,冷嘲热讽,“你看看你,难道不像一只活鳖么?”
“小秃驴找死!”
持锤大鳖大怒,双臂舞动,手中大锤终于凌空砸下。
此刻的我,竟觉得灵台清明,双手合十,缓缓闭眼:若于一劫中,常怀不善心,作色而骂佛,获无量重罪,阿弥,陀佛,小僧去西方极乐也,你等在人间受苦受难吧!
也许天不亡我,大锤挥下刹那,四面八方传来了深沉而又和善的声音,“嘿嘿!一个小缁流,还未受戒加冠,哪里来这么高深的感慨?”
我缓缓睁眼,那大锤离我三寸之地骤然停止不动,周围士兵神情惊诧,不知所措。
我兴奋地睁大眼睛,朗声大笑,“哈哈哈!有人来救本佛爷啦!”
看!我就说吧,佛爷我冥冥之中自有福报!
说话间,一个垂眉略矮、粗布僧袍的大和尚,如一片树叶般灵动飘来,穿过秦军阵营,站在了我的面前。
劫后余生,我说话有些打结,“你,你你你,不,大师,您是来救小僧的?还是小僧已死,特来超度小僧的?”
那和尚晃悠悠地走到我的跟前,揉了揉我的光头,笑眯眯地说,“都对,都对!”
我努了努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咋不早点来啊!吓死佛爷了。”
“哈哈!小小年纪,还敢自称佛爷?”
大和尚不轻不重地踢了我屁股蛋子一脚,道,“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小缁流可明白?若你只是一个空壳和尚、行尸走肉,自然不值得本僧出手相助。可从方才看来,你一心向道、心思纯正,我佛家啊,缺的就是你这种心无旁骛的小缁流。”
我看了看原地不动的持锤大鳖和周围不敢动手的军士,犹犹豫豫,最后还是怯懦地说,“大师,带小僧走吧!待学成了本事,再回来超度众生。”
“怎么?方才可是有人说要渡了这帮越境军士的,现在没有胆量了?”大和尚眼睛眯成了缝,问我,“说话不算数的小缁流,我寂荣可不喜欢。”
“哪,哪有!”我对大和尚嘿嘿一笑,看着他若大旱之望云霓,眼波流动,道,“只是还有朋友处于危难之中,还要请寂荣大师前往施救一番。”
“唉我说你这小缁流,真把我当成劫富济贫的大侠了不成?”
大和尚拽着我,就这么大大方方地离开了大秦军队,“那一老一小,自有高人相助,用不着本僧出手。”
我心中大定,对着寂荣大师双手合十,谦卑至极,“多谢大师相救,小僧为大师诵经祈福,祝大师早日功成圆满。”
“诵经这事儿,本僧自己就能干!”寂荣大师边走边说,“倒是我这寒枫寺年久失修,需要翻新,不如,你来帮帮忙?”
还未等我回答,身后一声爆喝,“都他娘的给老子站住!”
我与寂荣大师回头,持锤大鳖已经整合队伍,指挥之下,近二百骑整理列队,向我二人齐齐杀来。
一股不可形容的杀气,瞬间弥漫全场。
我咽了咽口水,拽起寂荣大师的袖子,“寂荣大师,我们快逃吧!”
“逃?方才死的近千号子人,白死了?”
寂荣大师顿时面露杀气,“佛门中人讲求修心,本想就此罢了,谁知却不依不饶,难道,他们没见过佛门的怒目金刚不成?”
我心生胆怯,使劲儿拽了拽寂荣的衣袖,“佛门子弟,杀气不该这么重的!”
寂荣大师笃定了心思,斩钉截铁,“佛祖见到尸山血海,也会发怒的!”
我还要劝诫,可寂荣大师甩开了我,脱下僧袍,坦臂裸肩,肌肉膨胀,摆好架势后,身体大弓,左脚前出、右脚猛蹬,噌地向骑军窜了过去。
一人对二百,单凭这份豪气,佛爷我心里佩服。
两‘军’交接,寂荣大师左手拿云捉月,右手‘肋下插刀’,率先冲来的左骑兵被拽下马来自生自灭,右骑马腹大开肠肚一地。又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