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胆儿验看徐贵的遗体,正这工夫,徐家老大媳妇瞥眼看见韩大胆儿,厉声道:
“你干嘛!”
这娘们儿十分泼辣,脾气不小起身上前就要揪住韩大胆儿。
韩大胆儿忙道:
“我懂点道法,怕老人遗体再次诈尸,所以看看……看看尸首上还有没有阴气!”
这话要是让韩大胆儿他舅舅听见,非笑出声来不可。韩大胆儿说这话,甭说他舅舅,就连他们所里李秃子都不信。可徐老大媳妇又不认识他,还以为他说的是真的,赶紧战战兢兢追问:
“那……那……怎么样……有……阴气么?”
韩大胆儿一脸正经道:
“嗯……”
他这一嗯,可吓坏老大媳妇,当时就要往灵堂外跑,却听韩大胆儿道:
“放心吧!没事了!”
老大媳妇道:
“哎!您了怎么说话还大喘气呢!怪吓人的!”
这时候老二媳妇进来对老大媳妇说:
“嫂子!大了说一会儿张老道做完法,就起灵,得找块红布,包砖头!好摔碗用。”
这是天津卫出殡的习俗,出殡的时候,长子面前放个用红纸包着的砖头,手里拿个饭碗,棺材抬出大门时候,长子把碗摔碎在砖头上,口念“爸爸留财”,为的是能让亡故者给后辈儿孙留福留财。
韩大胆儿看出大儿媳妇迷信,就低声道:
“嫂子,我看您家灾星未退,得找找看,这凶煞位在哪?”
老大媳妇听完心里又是一哆嗦,赶紧道:
“那您了受累给看看,要不和我那口子说一声,让张老道过来再给做做法!”
韩大胆儿道:
“嫂子这事儿不能大声张扬,我先看看找着了再说,咱一声张,灾星移位,要是跑了,可就抓不住了,出事儿还是其次,得把您家里的财都带走!”
韩大胆儿要说有灾,这娘们儿未必真怕,但要说灾星得把财带走,那她可真就心疼肝儿颤了!于是赶紧让韩大胆儿在这几间屋转悠一圈。
天津人爱瞧热闹,甭管婚丧嫁娶都要凑过来看两眼才算舒坦,昨个儿夜里这院还闹出诈尸的事儿,这时候院里张老道做法,又引来不少邻居围观,再加上院里吊唁的亲戚,大了和杠房的师傅,再加上孝子亲朋,密匝匝围上一圈,都快成南市撂地卖艺的了。
这时候没人注意韩大胆儿,他赶紧凝神屏息,提起步子,用轻身功夫,顺着墙根儿,在各屋游走一圈,眼神所到之处,都特别留意,生怕落下什么线索。他这轻身功夫主要是为了不惊动众人,所以动作幅度很小,也无甚声息,只是步子很快身法迅捷。
老大媳妇得盯着韩大胆儿,先甭管他说的真假,万一是假的,这大个子趁人不备偷点东西走怎么办,所以不错眼珠地盯着他。谁知韩大胆儿这一施展轻身功夫,老大媳妇算服了,觉着眼前这大个子果然是个高人,不说别的,就看这动作,就比耍来跳去的张老道要灵活得多,心里更信了,韩大胆儿别看年轻,却是个高人,保不齐是什么童子、什么仙尊转世临凡,也说不定。
韩大胆儿在徐贵房中看了一圈,见徐贵虽是生活在北运河边的农家,但到底是早年出海跑过船的,房中摆设,尽是些异国情调的玩意儿。
炕上铺着块厚毡子,走近一看竟然是条花纹精美的挂毯,这东西原本是挂墙上的装饰,谁知他却当成铺炕的褥子。桌上还有个白石雕刻的烟斗,雕刻图案是个西洋大胡子老头,烟斗这东西过去在农家可不常见,农家一般都使铜锅的烟袋锅子。烟斗一看就是用了不少年头,满是焦黄的烟油子。其他还有陈设用具,尽是些坛坛罐罐,有些明显不是中原的东西,带着点波斯味道。
不过这也难怪,据说徐贵早年和货船出海,不过不少地方,家里这些估计都是早年淘回来的玩意儿。
这时韩大胆儿在几个屋里转了个遍,东瞧西看,除了俩仨波斯风格的小瓶子小罐子,装不下什么东西,空置已久,摆在一边。其他那些大点的瓶瓶罐罐,都成了存东西的储物罐。有一个罐子收藏得比较严密,里面塞了一卷纸张,打开一看竟然是佃租地契。
老大媳妇见状喜出望外,伸手就要去拿地契,可旁边老二媳妇眼巴巴地望着,她也不便动手了,只能任韩大胆儿,把佃租地契又塞回去,然后留意罐子摆放在何处。估计等老头儿一下葬,为这卷东西,两房人就得打一架。
韩大胆儿转了一圈,又悄悄在两个儿子屋里看看,连女人的香氛胭脂都瞧了一遍,这才作罢。这时他心里已有计较,诈尸的事情猜出了八九分!
此时最重要的事情不在破案,韩大胆儿只怕时间来不及了,于是暗中拍了拍舅舅肩膀,把舅舅叫过来耳语几句。谁知他舅舅听完之后,眉头紧促双目圆睁,顿时大吃一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赛的,死活也不答应。
原来韩大胆儿要去办点事,赶回来之前,让舅舅务必拖延盖棺入殓,更不能让徐家出殡下葬。那他舅舅能答应么,俗话说“人死为大”,人家孝子发丧出殡,甭说他舅舅只是邻居,八竿子打不着,就算是本家亲戚,也无权阻挠人家入殓出殡,所以他舅舅哪敢答应外甥这无理要求。
韩大胆儿却说事关人命,让舅舅无论如何也要拖延一阵,然后转身出了院儿,也不管他舅舅在身后,如何拧眉瞪眼低声喊他。他先回舅舅家骑上自行车,然后直奔最近的乡公所去找地保。
放下韩大胆儿咱们不表,单说他舅舅。
韩大胆儿临走时交代,无论如何务必拖延到他回来为止。可出殡这种事儿,外人怎么拖延。老时年间办白事过程里,最热闹的就是出殡,总有句老话讲,看出殡的不怕殡大,足以说明,出殡在旧时天津卫是个什么场面。
有钱的人家出大殡,那更是讲究到了极致。先要入殓,把吉祥板上的死人搭到棺材里。穷人家用的都是薄皮的“狗碰头”,最多也就是口柏木棺材。真有钱人家可不一样,好的得用阴沉木棺材,就算次一级的,也得是口金丝楠的棺材。
棺材上黑漆,三道大漆挂金边儿,头顶福字脚踩莲花。因为棺材头都有个金漆写的篆书福字,脚底下棺板画着一朵莲花。老时年间盗墓贼挖盗洞,一般都是挖到棺材尾部的莲花底,然后凿开莲花底,爬进棺材里偷陪葬品。这莲花底指的就是棺材尾画着莲花这头儿。
死人入殓,长子抱头,盖棺上钉,然后这才要准备出殡。门口外边立三根白杉槁,搭起脊大棚、过街牌楼、钟鼓二楼、蓝白纸花扎的彩牌楼,上写三个大字“当大事”。两边鼓乐齐鸣,两个黑红帽信马灵堂引路,放三声铁炮,由杠夫二十四名将经棺请出门外,亡灵孝子头戴麻冠,身披重孝,手拿哭丧棒,肩扛引魂幡上写“西方接引”。长子面前放个用红纸包着的砖头,手里拿个饭碗,棺材抬出大门时候,长子把碗摔碎在砖头上,口念“爸爸留财”。
出门上四十八小杠,后换八十人大杠,杠夫满都是红缨帽、绿架衣、剃头、洗澡、穿靴子、挽穿套裤,八十人杠换三班二百四十人,摆开一字五里长蛇阵,后面跟车马,坐着出殡的孝子亲朋,浩浩荡荡往坟地走。当然咱说的这是有钱到了极致的,一般有钱人家也用不了这么大排场。
沿途有个撒纸钱的,手底下得有绝活儿,一把纸钱节节高,三层开花,空中飘散。最前面是三丈六的铭旌幡,上写着亡人名姓。接着就是纸人纸马,开路鬼、打路鬼、英雄斗志百鹤图,有方弼、方相、哼哈二将,旗罗伞扇奏大乐,两堂彩谱,一顶引魂轿,童引法鼓,金瓜钺斧朝天镫,“肃静”“回避”牌一样五十对,四对香幡、八对香伞,后面跟着和尚、老道、喇嘛、尼姑各二十人,送殡的亲友胸前都戴着白纸花,随行队伍。途中过地道,过路口,上桥下桥的时候要撒纸钱买路。
等到了坟地,埋棺下葬之后,回家到门口的时候还要迈火盆,为的是别把坟地的游魂野鬼带回家,然后拿一个糖馒头和一块儿冰糖,一块吃掉。三天以后还要圆坟,烧纸磕头,开财门,最后放一挂鞭炮,然后每七天一期烧纸,连着七七四十九九天,整个白事这才算完事儿。
老时年间办白事儿出大殡就这么麻烦,要不传统相声怎么有段“白事会”专门说办白事儿呢!
其实办白事出大殡那主要是做给外人看的,人都死了,办成什么样他也不知道了,与其花糟钱儿出大殡,还不如老家儿活着那会儿多孝顺呢!
韩大胆儿他舅舅见张老道做完了法,大了赶紧就主持,长子抱头,要入响殓,就是入殓的时候,要鼓乐齐鸣,铜锣震天。这要一盖棺材盖,韩大胆儿交代的事儿可就全完了。他舅舅也不能上前楞是拦着,这时候只能想点怪招。他急中生智,溜到刚做完法收拾东西的张老道身后,使尽全力往前一推,那张老道,身子往前载歪,直接扑到当院儿。把准备抬棺的杠夫撞倒一大片。
旁边的吹鼓手也乱了,大铜锣也倒了,院里稀里哗啦乱成了一锅粥。徐家老大正要长子抱头,抬尸入殓,灵堂外一阵混乱,当时手里可就停下了。
张老道爬起来就骂街,这些杠夫原本定归着,是转天早上的活儿,可徐贵诈尸,张老道非说今天下午就要出殡,杠夫都在家休息呢,临时都给叫来,心里全都有气,暗骂张老道。
这时候张老道张嘴开骂,这些杠夫可不惯着,揪着老道脖领子大嘴巴就抽,老道和徒弟当时就和杠夫们撕巴起来了。韩大胆儿他舅舅赶紧找个角落一躲,装的和没事儿赛的。
徐家老二脾气爆,上来劝架没说两句,也不知谁推了他一下,他属炮仗的,沾火就着,立马就和这些人动起手来,老二媳妇和老大媳妇,连带亲友邻居都过来劝架,院子里乱的鸡飞狗跳,闹了好一阵子,才被劝开。
又耽搁一阵子,大了怕误了时辰,让赶紧入殓盖棺。尸首装进棺材,盖上棺材盖,眼看着两个杠房的师傅就要钉上棺材钉。韩大胆儿的舅舅心里焦急,这时候实在想不出什么招,再来阻止盖棺出殡了。
俩师傅拿着七寸长的大棺材钉,钉子尖对准棺盖,举起锤子奔着钉子帽就要落锤,正在此刻,忽听得大门外,有人大喝一声!
紧接着“嗖”“嗖”两声,两道寒光破空而至,不分先后“叮”的一声,同时将两个钉棺师傅手中的长钉打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