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子留下来的信很长,中途换了一次笔迹,大抵是由眼前的女子代为续笔。
陶眠看得慢,几次三番放下,不忍卒读。
见他实在痛苦,女子主动提出帮忙。
“我来读我来读,仙人若是不想听就把耳朵捂起来。”
陶眠把信递交于她,女子的嗓音清悦婉转,听得人心智清明。
如她先前所言,的确很会读信。
洋洋洒洒的一篇,从头念到尾。
前面尚且绷得住情绪,读至那句“无憾”时,陶眠端酒的手极其细微地抖了一次。
可不待他作何反应,对面的姑娘声线起波澜,停顿,捂着脸大哭起来。
……
陶眠本来伤感着呢,被她的眼泪一冲,竟然消减了些许。
“你不是在流雪那里听过一次么,怎么又……快擦擦鼻涕,要流进嘴巴了。哭成这样。”
女子听话地用袖子擦嘴,哪里有什么鼻涕?
她顾不得许多,抽噎着回答陶眠。
“我难过啊,替好多人难过。仙人怎么都不哭的,放我一个人嚎,多尴尬。”
“原来你也晓得尴尬……”
仙人尚且有打趣的心情,看来是好好地承接住了两个徒弟的死讯。
他说他也难过。
“有些事,一开始预料得到结局。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轻描淡写地说出——看吧,早就说了——这样的话。”
“太苦了,呜呜。”
女子还在哭,现在又为仙人掉眼泪。
“仙人以后都不要收徒了,被迫一次次送别自己的徒弟,想想就好诛心。”
陶眠浅笑。
“这话我可不认同。所有人的结局都注定了死亡。难道因为结局已定,大家就不活了么?”
“但是仙人你有得选呀,”女子止住泪意,认真地与他讲道理,一板一眼有些可爱,“你是长生者,只要不理会红尘世俗,此生自是逍遥快活。”
陶眠第一次听有人给他陈列这样的道理,听着新鲜。
女子说得很对。
金手指把徒弟送到他面前,没说让他负责到底。如果仅要他悉心培养,那么他大可以把功法随便教教,学会了就一脚踹出山门外。
从此生死、贫贱、恩仇……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但陶眠偏偏要牵挂。
他不晓得旁的仙者如何,是否淡泊超然,浮于世俗而不染尘埃。
他从开始就只有自己,一人一山,千树花开。
在那一千年间,他每日喂鸡、巡山、打理花草、虔诚地祈祷上天赐予他一个徒弟。
说好听点叫不问世事,说不好听的,就是麻了。
后来,漂流的木盆送来一狗、偷鸡的二丫被他抓住、三土和四堆牵着彼此的手,仰头眺望巍峨的山门。
陶眠是从人修来的仙,没有经过残酷的天劫,和这山中的草木一并生发繁盛,恍然已入道门。
他听说过若要成仙、必先忘情的故事。
可他总是有着千丝万缕、割舍不断的情谊。
或许这会害得他痛苦难过,但陶眠想,如果他遗忘了痛的滋味,也会失去爱的本能。
他不愿如是。
“我从来,没有后悔与我的弟子相遇,每一个都是。”
仙人抬手抚过垂下来的花枝,这里的花木得益于山水滋养,长势喜人,一簇簇挤在枝干上,争先恐后地要人识得它们的美丽。
“他们各自行了自己的道。尽管桃花山令人眷恋,但他们都是背负着使命降生的,我不能强行挽留。
我知道他们有执念、有欲望,或是彷徨,或是迷失。
但他们都是我陶眠的弟子。
人生如逆旅,我也不过,是他们一生中的匆匆过客。
可他们每一个在我这里,都是独一无二的景致。
所幸天赐长生,仙人不忘,人自长留。
只要我活着,他们也会一并与山长存。”
仙人一番话,女子似懂非懂。但她大概明白,为何小舟上的楚流雪,会如此眷恋这处风土,连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念叨着这座山。
她一拍大腿,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
“我想好了!我也要留下来。”
“不成。”
“……”
沉默如水荡开,两人大眼瞪小眼。
“为何!我要拜你为师!我很有天赋的!”
“我这么有排面的仙人,要找徒弟,哪里能像路边捡块石头这么随便?我不轻易收徒。”
“那你有何标准?”
仙人闭起嘴巴,神神叨叨,右手食指上抬。
“看天意。”
“……”
女子是个急脾气,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土。
“看什么天意?我看就是凭心情!罢了罢了,不收算了!我还不稀罕拜呢。错过了我这等天赋异禀的修真奇才,仙人你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陶眠懒散地抖抖衣摆上的落花。
“山门在那边,慢走不送。”
“莫欺少年穷!总有你来求我的一天!哼。”
女子气鼓鼓地走出院落,陶眠刚刚一口酒饮得急,烈得他喉咙难受。
他握住茶壶的把儿,准备给自己倒杯温茶缓缓。
这时,许久未出现的金手指突然上线。
陶眠斟茶的动作悬在半空,心中顿感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