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典型的日式公寓。
从大楼的最左到右边,分别是楼梯-该层的1室到5室住户-电梯,只有一处楼梯和一台电梯,松山住在4楼的2室。
寺冈胜敏来到3楼,暂时停下脚步。他不再和通讯耳机另一端的人说话,注意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楼道内光线不足,同时四周静得很,他无法判断上面情况到底如何。
这层似乎没有住人,寺冈胜敏站在楼梯口朝旁边扫了一眼,门外没有堆积的旧报纸或其他杂物。
他注意到这里楼道非常狭窄,恐怕最多只能容纳两人并排通行。
——既然走道这么窄,那这里的门,极有可能是向内开的。
经验丰富的寺冈胜敏做出判断,他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口袋里装好消音器的手枪,确保是随手可以抽出的位置,继续向上走去。
来到4楼,寺冈胜敏听到了说话声,声音非常熟悉。
他没有立刻露面,而是后背紧贴着墙壁,朝外小心地探出头。
说话的人是松山,寺冈胜敏原以为他会躲躲藏藏尽量不见人,没想到他竟然光明正大地站在402室的门口,和什么人交谈。
“……老头,你赶紧让隔壁那对傻逼把门上的东西给拆了!妈的那玩意儿正好对着我家门口!”
穿着浅色西装的男人眼角处有一条细疤,微敞的领口处露出纹身,口气极其不善,高高挥舞举起的手臂仿佛是要打人。
“我劝过好几次了,但他们就是不听啊……”
一把年纪还没退休的老人往后退了一步,他被说得满头是汗,尝试给出意见:“现在他们应该在家,或许你可以报警处……”
“报警?你开什么玩笑?!”
松山的眼神变得更加凶恶,他上前一步,彻底离开房间。忽然,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扭头就朝寺冈胜敏这个方向看来。
寺冈胜敏躲闪不及,两人的视线就这么碰了个正着。
在对视的瞬间,两人都瞪大眼睛,寺冈胜敏立刻拔出手枪直指向他;而松山在看到枪时,瞬间就明白了对方来此的意图。
砰!
不知是风,还是其他什么外力因素,松山背后的门竟然自动关了!
松山被这个声音再次一惊,失去一条逃生道路的他迅速做出反应,他从口袋里掏出折叠小刀,刀刃弹出,他一把抓住惊呆的老人,把他整个挡在自己身前当肉盾。
“别动!!”
松山大喊,刀刃抵在年迈人质的脖颈要害处:“如果你不想这个老头丧命,就放下武器,把枪扔过来!”
寺冈胜敏没料到对方在只有两户居民的地方,都可以这么巧地抓到一個人质。
面对这样的突发状况,寺冈胜敏握枪的手微微颤抖。他没有听从命令,他很清楚警察面对这样的威胁时,真交出枪后会是什么下场。
两人对峙着,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只猫咪出现在楼梯口,探出脑袋观察着他们。
“快点!”
松山见寺冈胜敏不动,提高音量,“你不是警察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个老头送死?!”
“救……救我!”老人哀求地看着寺冈胜敏,“求你救救我,警察先生!!”
楼道内的嘈杂很快影响到了别人,松山身后的另一扇门也开了。
一个男人皱着眉走出:“外面的人轻点,不要这么大……”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向内开的门让整条楼道一览无余,他很快看清眼前的景象,整个人彻底呆住。
“快躲回去!不要随便出来!!”
在这危急时刻,寺冈胜敏的警察本能,让他大声劝阻对方赶紧离开。
……
404室房间的男人连忙缩了回去。
他的心脏怦怦乱跳,几乎冲到了嗓子眼。紧闭的门给他一点安全感,他很快理清了外面发生的事,第一反应是报警。
但偏偏就在这时,屋内也爆发出一声尖叫。
“蛇!有蛇!”他的妻子指着窗户,“老公,有蛇从窗口爬进来了!!”
男人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条蛇在榻榻米上爬行,不远处的窗户打开着。
蛇没有攻击他们,只是悠悠然地爬到桌上,卷起两人的手机,又爬到了电脑上方。
……
室外楼道里,对峙仍在继续。
见寺冈胜敏还是不肯放下枪,手里只有一把小刀的松山心里越发愤恨,他冷笑一声,嘴里大骂道:“怎么,你是看到最近的新闻,想来灭口的?!”
他的话让寺冈胜敏的心重重一颤。
——他注意到,被劫持的人质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臭条子,收钱时收得开心,给消息时畏畏缩缩,现在有麻烦就立刻翻脸不认人!!”
“还叫人躲起来?!你这种货色他妈装什么英勇无畏啊!等其他警察到了,他们第一个抓的就是你!吃里扒外的畜生最可恨了!!”
松山内心的恐惧让他越骂越大声,持刀的手也在渐渐用力,鲜红的血顿时流出,人质发出痛苦的呻吟。
寺冈胜敏的大脑此时一片空白。
被听到了。
他暗中受贿、把警方情报卖给别人的事,现在被不相干的人全部听到了。
他仿佛坠入一个无声世界,松山的嘴巴一开一合,可他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有那个念头像疯长的野草占满了他所有思维。
“唉……”
寺冈胜敏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声,从耳机另一头传来。
“虽然很可怜,但以你现在的处境,你只能把人质一起杀了。”
“不行!”
寺冈胜敏下意识就这样反驳,额头上满是冷汗:“我怎么……我怎么可以这么做?!”
这根本不一样!
在危急时杀死罪犯、杀死收买自己的黑道分子、以及要杀掉不幸听到自己秘密的人质,根本不是一个概念!
如果杀死无辜,他和真正的罪犯有什么区别?!
对面的松本注意到他在和别人交流,一下子更慌了:“什么?你在和什么人说话?!”
“那现在的伱还能怎么做呢?”
寺冈胜敏愣在原地。
女声继续道:“指望他亲眼看到你杀了松山后,为你保密,不去向警方告发你?”
“你自己觉得可能吗?你敢赌这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只要他活着,倒霉的就是你。”
寺冈胜敏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浑身发冷。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他自己就是警察,处理过很多案子,知道其中一些报案者就是这样——歹徒见他们求饶实在可怜就放了他们,他们口口声声说不报警,但只要一到安全地带,就会立刻拨打110。
毕竟抓捕犯人就是天经地义的,一点微末的善念,不足以消抹他们的罪证,让他们免受法律的制裁。
寺冈胜敏忽然意识到,自己从进入这栋楼……不,从最早接受松山贿赂金的那一刻起,或许就没有了其他选择。
“为了别人,牺牲自己是最愚蠢的做法。”
她声音温柔,在恍惚间,寺冈胜敏的手指仿佛缠上了看不见的蛛丝,捕猎者轻轻一勾,他便自动按向了扳机。
他把枪口瞄准了人质的胸口。
“——为了自己的未来,杀了他。”
咻!
咚!
手指重重按下扳机,子弹快速穿过枪管,在消音器的作用下,这道猎命的声响被压制到最轻。
连人质倒下的声音,都更加响亮刺耳。
松山看到脚边死去的人质,自己都傻眼了,他根本想不到警察会不顾人质真的开枪。可此时他顾不得那么多,转身就朝反方向狂奔。
咻!
第二声枪声很快响起。
松山只跑出几步就背后中枪,重重倒在楼道上。
——这次没有指令,完全是寺冈胜敏自己开的枪,他没有半点犹豫。
楼道内转眼就多出两具尸体,寺冈胜敏看着他们,缓慢垂下手。
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剥离了肉体,整个人没有任何份量,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几秒后,他开口:“……你们,会帮我处理后续吧?”
“是的,这是我们说好的,我安排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女声说完,突然语锋一转。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两个人得你自己去解决。”
寺冈胜敏抬起头。
他看到不远处、也就是之前另一个男人走出的房间的门口上方,有一个机器正好对着他。
小巧的机器紧贴天花板,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条楼道。冰凉透明的镜头下,是一张彻底失去了血色的脸。
刚刚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直到这时,寺冈胜敏才恍然想起,松本前几分钟前说过的话。
原来他说的东西,是摄像头。
——刚才的一切,全是在这个摄像头下发生的。
“虽然屋主未必那么快就发现……”
她轻叹道,“但有些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得去他们屋内处理掉摄像记录。”
“越早解决,对你就越安全。”
寺冈胜敏握着手枪的手再次开始发抖。
他知道里面子弹的数量充足,可他仍然非常害怕,他语无伦次地道:“可是我——”
“寺冈胜敏,你已经杀过无辜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可她言语间透露的残酷,却把他一点一点拽入更深的地狱。
“一条人命是命,十条人命是命,几百、几千、几万条都是命……生命无价,无法以准确的数值衡量,只要为私欲去杀人,就是最大的恶行。”
“那杀一人和杀百人,是没有区别的——只要你踏上了这条路。”
她不在他身边,可她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嘶嘶吐信,宛如那条诱惑了亚当夏娃偷尝禁果、引起了未来人间一切纷争和祸源的伊甸园之蛇。
“你可以做到的。”
“只有你能做到,其他人都不行……只有你的身上,有着能让民众毫无防备地打开家门,迎接你的最好工具……”
寺冈胜敏另一只手按住口袋。
隔着单薄的布料,他都能感受到里面装着什么。
那是方方正正,小小的一本。打开后里面有他的照片,下面有一层凸起的图案,那是陷入危难里的人们看到后会庆幸自己终于得救的徽记。
是他的警察手册。
————
某个酒吧的包间里。
“大哥,已经成功截取下来了。”
昏暗的房间内,只有电脑屏幕发出亮光,有着黑客技能的伏特加对身边的琴酒露出得意的笑容。
“拍得非常清晰,一眼就能看清凶手的脸!”
琴酒抬起头,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愉悦的心情让他扬起嘴角,难得用这么客气的语气对伏特加说话:“好好保存这段视频。”
“——毕竟,这可是骗开无辜居民家门,将其残忍射杀的珍贵影像。”
画面上,寺冈胜敏正拿着警察手册,带录音功能的机器把他的每一句话都清晰记录了下来。
“我是警察!请放心,犯人已经被逮捕,现在我想向你们了解他的基本情况,希望你们配合调查……”
那户人家闻言立刻打开了门,之前出来的男人一脸喜色,然而不等他说话,就看到了指向他的黑洞洞的枪口。
这就是青柳彬光的计划。
单纯的受贿,根本不足以作为把柄。
刚才的两段视频——射杀人质和黑道人员,并且以警察手册骗开居民家门、将其残忍杀害,才是他们拿捏这个警视厅钉子的真正道具。
————
居酒屋内。
诸伏景光看着阿尼赛特从洗手间出来。
她换回了原来的衣服,脸上也已经卸去易容脸皮,依然是碧绿色的眼睛,棕灰色的长发松松地垂散下来。
她若无其事地坐回原来的位置,摸出一面随身化妆镜。她对着镜子照了照,开始补口红和粉底,鼻沟嘴角这些细小的部分,一个没有漏下。
诸伏景光慢慢松开了拳头,指甲没在掌心留下任何痕迹。
——即使心里恨到极点,即使在那十几分钟里,他无时不刻想让阿尼赛特永远闭嘴,他脸上都没流露出丝毫异样。
“你这次来没有开车,要我送你过去吗?”他颇有风度地问道。
“好啊,那就麻烦你了。”
阿尼赛特对他回以同样温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