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悟道:“你的帮手在哪?全部叫出来罢。只凭单打独斗,你该知道自己毫无胜算。”说话时并无半分慌乱,显是对零露的临阵反戈毫不意外。
零露横刀沉默片刻,道:“手刃师仇,肯假他人之手?”
江离愕然:她突起发难,原不是为夺那世氏宝器?
格悟作痛心状道:“师仇,我难道不也是你的师父么?枉我对你十年栽培,一番苦心换来恩将仇报,真乃孽缘。”
“你与我没有涓滴恩情,只有如海血仇。”零露声音无情,“自入龙华寺起,我所盼将你毙于手下的一日。”
格悟口呼佛号,末了道:“也罢,因果分定,无可挽回!你寡情薄义,可我终究把你作弟子看待,总寄望你能幡然醒悟,放下执念。争奈我一番忍待苦守,仍难去你心魔。”一壁将手指掐算着,又道:“你不日就要毒发,为师实不忍见你直至身死犹不能放下。今日便教你认清,你所有的执着俱是痴心妄想,算是为师对你的度化。”
听见“毒发”,江离心道所料不假,零露果真是被格悟下了一拂六尘,从适才偶然瞥见在她腕上的血线推测,当是毒发在即。她如今反戈一击,无论成与不成,看来都没想再活命了。想到此处,江离惊觉自己竟关切起了零露的安危,方意识到这短短几句话,已证实了自己在幻象中的所闻所见。倘那一切都是真的,零露生在六翮斋,拜入天宝宫,那被她称作“娘亲”之人就是……
乔羽,这名字一出现,江离的心立时就悬空了。
只听零露冷笑道:“这话我原封还给你,待你九泉之下见我师父与众师兄,由不得你不认罪悔悟。”
格悟微笑道:“我欲度众生,奈何迷人不醒,为师早已习惯了被误解憎恨,只当过眼浮云。你说的那些人,为师连样子都不记得,不见也罢。不过……”他忽地若有所思,“说来为师倒是另有件甚在意的事,要问问你。”说着由怀中取出两张纸来。
零露喉头滚了一滚,紧盯着格悟的一举一动。
格悟抖开其中一张道:“这封密信,乃是短狐使人从穹窿山附近一个叫水月寺的地方送来的。送信人称其有命,若清凉山无事发生,即刻将信毁去,若清凉山生变,便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信送到我手中。”他刻意停下来看了看零露的脸色,接着道:“信里详叙了你在穹隆山所言所行,其余不须我赘述,当中只一件,桂叶。”他说过这两个字后顿了顿,才又接着道,“那个人的事,教中绝不该有第三人知晓,却从你口中说了出来,着实令我始料未及。”
江离险些惊叫出声。他固然猜不透信中究竟说了何事,却凭直觉知道,“桂叶”二字所指即是乔羽。倘是乔羽,倘真是乔羽,自己适才所做的一切,还有甚么意义?!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隐情夺走了呼吸,身子不由向后打了个晃。
格悟敏锐地嗅到了味道,目光在黑暗中缓缓转来:“尊驾这是怎了?莫非也知道些甚么?”
江离瞳孔骤缩,头皮麻木。
“你要问甚么?”零露道。
“你与那个人之间,结有甚么仇怨?”格悟问道,“不如说出来,过后为师见了她,可替你做个了断。”
零露紧了紧刀柄,切齿道:“她出卖经书藏处与你,致我师门蒙难,你装甚么糊涂,倒来问我。”
“看来我不把话挑明,你是断不会老实回答了。”格悟摇了摇头,抽出折在密信中另一张,读出上面的字:“‘今夜叛教内奸私会龙王庙。’”接着道:“看字迹,这的确是那个人的亲笔。她为何突然破例私与我手下送信,这且不提,写信用意是要告发你,倒是确凿。”他又看了一眼那字条:“从她只写‘叛教内奸’而非指名道姓这点上,好像并不肯定叛教的是为何人,而趁你外出时将信交与庙门首的做法,却又表明她知晓叛徒是你。想是除短狐外,我从未与她透露过玄凝阁中人事,故她虽发觉你的叛教行为,却不知你是尺凫,这也合情理。
“且再说你,你何以断定泄露你行踪是她?各中曲折就颇耐人寻味了。
“你师门覆灭,乃由她出卖经书藏处而起,你对其仇恨既深,却迟迟未对其出手,是何原因?大约在龙王庙之前,你尚未挖出此人,而龙王庙之后你虽认准了仇家,却因行动受限,没了复仇的机会。你究竟是如何挖出他身份的呢?经我数月来反复思索,线索绝无可能出在我或短狐身上,必是由他人处透露。从时间上看,将之查出又告与你的这人,当属和你密会龙王庙,与你师出同门的老九张无绍。张无绍精明油滑,以模棱手段持我甘露教南北两端多年,真被他洞察到了甚么,也是不无可能。但依我推测,你从他口中听到的至多只有皮毛,余下实情,皆靠那‘桂叶’二字从短狐口中套出,我从前竟不知你有这乔张作致的好本事!
“即便你在龙王庙中获得了当年出卖你师门之人的线索,可又是怎么确定泄露你行踪的同是此人呢?这大抵根源还得着落回龙王庙这桩事上。以你的身手和警觉,连魍魉都被轻易瞒过,为何密联张无绍的行迹偏能教人识破?这人比魍魉高明在何处?只须设身处地一想便知,这人高明在破解了你与张无绍间的暗记。据你交代,暗记乃以法印缔结,能识得并破解的,惟有与你师门关系极密之人,这与当年知晓《琳琅清斋记》藏处一节,岂非不谋而合?因此上你想到,在龙王庙要致你于死地,与当年出卖你师门,是同一人所为。
“听清了,我说的是致‘你’于死地。细想那个人分明清楚你与张无绍二人底细,为何密信中道出的仅是‘叛教内奸’,而非‘天宝宫余党’?究其用心,是要除你,而非你的师门。破例私下送信,可见所求迫切。而你,之所以能在短狐面前准确无误地预判信中内容,只因也深谙这点。即在你看来,先前出卖师门之人,必有不得不除掉你的理由。
“若我前番推论无误,那个人必然要认得你,你大抵也认得她,就是熟识也不为怪,毕竟你凭字迹便确认了她身份。你们之间,若一直以来是你在明而她在暗的态势,她为何迟至龙王庙时才对你出手?杀你难道是临时起意么?不对,如此你能料到密信内容的可能微乎其微。她的杀意由来已久,只是迟迟未能寻到你的踪迹。究竟多久?恐怕要早于九年前你师门的覆灭。如此,便不由得我不对她之前的一些举动,重新加以审视了。”
“你想得未免太多。”零露打断道,“我与她之间除了出卖师门之仇,再无其它。”
格悟静观她神色片刻,道:“你今日一死,便再无别法向她复仇,即便这样,你也无怨么?”
“今日若不能杀你,我的怨更深。”
“阿弥陀佛。”格悟高声念句佛号,似笑非笑道:“到底是甚么,竟使你比师门之仇看得更重?为师真的越来越好奇了。也罢,就留待今后由我亲自去问她便是。”
“拿给我看。”江离盯着格悟的手上,忽开口道。他固然知晓此举极度危险,只是深陷迷障太久,打破迷途的冲动刹那间胜过了所有。
格悟微微一笑,将手中两张纸递了出去。江离越过短狐密信,径去看那字条,上面寥寥数排字落入眼中,令他如遭雷殛,如受火焚:那分明是乔羽的字迹,他看了十年,绝无可能认错。他即刻又翻回到短狐的密信,只是心乱如麻,一个句之反复看上数遍,方才能理解其意。不长的一封信中,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利刺,他举步为艰,却不得不从其上踏过。
那信上所载,正是零露诱引玄凝阁前往庆云庄之始末,江离匆匆一览之下,且当心慌意乱之际,一时还不能将当中内容与格悟适才话中的信息理顺,唯独能肯定的是乔羽曾主动接近格悟。他从格悟与零露暧昧的问答中听出极危险的意味:乔羽屡屡明为“相助”龙华寺,实则行的是草船借箭,暗度陈仓之事。格悟对她委以信赖,却不想被其玩弄于股掌,受此羞辱,必要图谋报复。届时乔羽能否自保?自己又如何能救得了她?!
“尊驾有何看法?”格悟突然发声道,“可也认可老夫的推论?”
“……甚么推论?”因这一问,江离心跳一刹骤停。
“尊驾也以为,老夫被那人利用了,不是么?”格悟直勾勾地盯着他道。
江离脸色渐变得煞白,血液几乎凝止,越想要克制心绪,越觉对方洞若观火,冷静便一点一滴从头脑中离去。只因乔羽的安危乃是他心血所系,关心则乱,他渐感到用思考支配言行何其困难,理智落了下风。
“此人如此行径,尊驾觉得我该如何处置?”格悟见江离不语,继而又问。虽是问话,语气中却不含半点询问之意,用意只在挑逗。江离知他已将自己所思所想彻底看穿,宛如有桶凉水兜头浇下,浇灭了前路,动摇了他竭力筑起的决心:自己舍身投入魔窟,甘与恶徒为伍,是为要乔羽脱离险境,如今竟反成了她脱险最大的阻碍,一旦格悟以自己为质相要挟,乔羽势必将自投罗网,任其宰割。不得不说是命运作弄。
“你若动她,就永远别再想从我口中听到关于六翮的半个字。”他抛出了破釜沉舟的威胁,若终将无计可施,便惟有一死。
不远处,零露闻言收紧发青的手指,骨节发出“咯咯”轻响。
“阿弥陀佛,尊驾言重了。”格悟慢慢走近江离,“老夫非滥杀嗜杀之人,况我与乔掌柜相知多年,所谓处置,不过稍以其道还之,以示告诫之意。”他端视着江离,犹如看到了自己的野心,眼中锋芒四溢,“老夫想给她提个醒。是人皆难逃欲念束缚,终致危害其身,我是如此,想她亦然。只是我说,她未必肯听,所以要劳动尊驾,替我尽意奉劝则个。”
江离呼吸为之一窒,不自禁向后便退,眼前一花,格悟手掌已如泰山从天而降,指尖距他脖颈只差毫厘!他下意识抬臂挡架,一霎时风声呼啸,银光暴闪,长刀的残影层层叠叠印入眼中!残影犹未散尽,身前只余空荡,在看不到远处,零露已与格悟交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