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不如同归(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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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离在那魔头的注视之下扶起道平,而后仰头直斥道:“我道大师慈悲为怀,怎的一再伤害无辜?!”

格悟躬身念声佛号,语气谦卑:“施主息怒,你不识得此人,她并非无辜。”

绣衣忽地咯咯怪笑出声:“他怎不识得?我在旁听得清清楚楚,那小畜生唤他作甚么,哥哥嘞。”她被废去手脚,匍匐在地上,尚自不肯消停。

江离目光冷冽,将道平留给惊惶跑来的何忧与播流,挪步至绣衣面前,猛地抬脚踏落,将她整张脸碾入沙中,面无表情道:“废物,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

绣衣虽失还手之力,性犹未改,不肯闭上灌满盐沙的嘴,疯笑着乱吼道:“咳咳,狗!你鬼话连篇!……不巧露了馅儿!干爹……干爹!咳咳,就是那小畜生……杀了短狐老头……他们是一伙的!你休要再被他哄骗……”

格悟对绣衣的叫嚷似乎充耳不闻,一甩拂尘指向道平,神色如故地对江离道:“施主有所不知,此女乃为天宝宫逆徒,背师叛教逃至此地。老身与她住持交厚,替其清理门户责无旁贷。前番我看你情面放她一马,可她不仅不知悔改,反出手伤我徒弟,如此顽固不化,断不可再纵。施主慈悲,但对此类,不必同情。”

适才格悟同道平交手数十招,已试出她所用功夫深不可测。那周天参同步法与玄功棍法自被创出便长埋于蓬莱阁地下,数百年来头回现世,他不知原也不怪,但他不愧一代宗师,于武学一道见识渊深,独能见微知著因此悟彼,所以觉出这两样功夫与天宝宫系一脉相连,推测出道平师承必关乎天宝宫。而这样一个小辈身怀之技,为何能比谭一华之辈还高明十倍,又令他大为不解。道平恍惚中叫出江离名字,他自是听到了,便知两人相识,所以临时编造这样一套说辞,以试江离反应。

江离心境已然大变,更懒理他巧言花语,弃了假作乔妆道:“她的确是天宝宫的人,但不是甚么逆徒。她师父名叫聂无踪,这名字,大师你可熟悉?”

格悟眼中闪过一丝流光,微笑道:“施主足不出山,鲜通外间,怎地会结识她这等人?竟听信这江湖流言?难道施主先前所说,皆是哄骗老身的么?”

绣衣在江离脚下吭哧道:“咳咳,怪道他那日也在破观附近,咳咳,原是天宝宫的余孽!咳咳,他们都是,干爹还啰嗦甚么,快快杀了这两个贱人罢!”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

格悟眼光陡厉,语气骤然森严:“这等要紧事你何不早说,我留你何用?”说话间手指微蜷,就见黑影闪过,几颗数珠倏地径朝绣衣头顶飞了过去!分明是嫌其武功尽失,不能再供驱使,竟丝毫不念师徒情分。

数珠眨眼间击穿了绣衣的头颅,只见她身子被震得一抖,闷哼一声瘫软下去。江离素知格悟阴狠,对他虐杀弟子之举却也始料未及,大惊之下撤脚抽身,余光中数珠接连飞至,势要将绣衣整颗脑袋也凿烂开来!

却听“铛铛”数下金石交撞之声,江离惊疑回首,本要钉入绣衣头中的数珠竟已被劈落在地,滴溜溜在盐沙中打着旋子。一旁是血渍斑斑的长靴,抬眼间黑缨舞动,原是零露挡在了绣衣身前。鲛影剑霜刃泛光,不及她眼色寒凉,将旖旎晚霞都冻成了霜。

格悟轻蔑一笑:“甚好,甚好。”

零露回剑垂首:“法王,看在她叫你声干爹的份上,留具全尸罢。”

格悟道:“我竟不知,你这么顾念同门情谊。”

零露答得无甚感情:“不敢。只想我九岁上登门投谒,半路拜入教中,为示诚去疑,自甘领受本教三业三毒试炼,八十一夜倒悬于山林,受三恶道之刑,历尽三难之苦,若非她私下赠与汤食,早已丧命,何来日后存身报效?我替她求这个情,就算偿还得过了。”

江离见说不由悚然:她说九岁上,当是灞陵桥后不久之事,原来与她相遇之时,她还非甘露教徒。以格悟阴鸷少恩,多疑险恨,那所谓的投诚试炼,三恶道之刑,必极尽酷烈,受者便不死,少不得脱皮抽筋,不是抱了必死决意,怎会轻易尝试?是甚么令她在那般年纪,矢志不渝地踏入龙华寺这座地狱火海?是那夜幻象中的“真实”么?

江离尚在怔然,零露已俯身到绣衣跟前,伸过手拂上她大睁的眼。她的指骨间散发着寒气,动作轻柔。绣衣生得很美,此刻少了活气,乖戾残忍仿佛随着魂魄散了去,独留下降生时的纯真。任谁看来,躺在那的只是个无邪少女,豆蔻年华惹人怜爱。她的朱唇翕合,似离水的鱼,眼见只有出气,而无多少进气了。

猝然间她挺了挺身,抬手抠住了零露布满血线的手腕,玉笋样的手指扎进皮肉,慢慢将她的手从自己眼前向下挪开了半寸,声若游丝,断断续续飘出来:“是我无用……不能……爹……效力,你,你……忤逆……该死……”张口往零露腕上咬去,“咯咯咯”地发出连串笑声。

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滴落雪白盐沙,她一点点收紧牙齿,像要把零露的脉搏咬断,秀美的面庞被怪异的神情笼罩,弑杀的兴奋与孩童的调皮兼而有之。零露僵跪不动任凭她啃咬,不作一声。很快,最后一丝活气也从她身子里流尽,笑声渐弱,她头一歪,唇从血肉模糊的手腕上滑了开去,瞑目而亡。

格悟对此无动于衷,甚至连些许悲悯都没有分给绣衣,能牵动他心怀之事,天下恐只一件。所以他将那仅在表面的仁慈只给了江离:

“施主,从前的事,不去计较也罢。此地已是大霜海了,你引老夫前来究竟有何见教,万望明言。”

江离道:“你要的六翮便在此地,还问我用意怎的?”

格悟嗟叹一声:“施主不该执迷不悟,一再妄言。老夫纵是愚钝,也看得出你先前并未实言相告。”

江离冷笑道:“我坟前的话,也不尽是妄言。我确非姓姜,也没长在那玲珑山中,但伍撄宁乃我先祖母,那卷轴乃我家传,这两样都无虚假。好教你知道,我本姓祁,名作江离,自先祖母命丧峄州城,乙卯火起,风灯销毁,切断了我家与六翮的瓜葛,你龙华寺手眼通天,却多年来未能摸到祁家,原因便在此处。”

格悟面露喜色:“这等,我得与施主邂逅,正是天假机缘!施主既为我教圣女后人,老夫自当奉以圣女之礼。敢问尊驾,那日因何事在谷丰村,棺中逝者真是尊亲么?”

江离道:“先祖母遇难前,曾于玲珑山中居住八年,姜家是那时的故旧,至今通家来往,姜家妹子父母相继亡化后,便迁到那清凉山谷丰村,我逢年节便来探望。半月前山体倒塌,她不幸被落石砸到,我到时,人已没了。”话中虽是真假参半,牵动的却是真情,眼圈不由红了。

格悟念声佛号,又问:“天宝宫的小道,也是旧交么?”

江离只道:“天宝宫与六翮之间的渊源,你最清楚不过,以祁家和六翮的联系,我同一两个天宝宫道人结交,有甚奇怪了?”

格悟听江离说这半日,越发觉他话虽不尽实,只在关乎圣女之处侃侃凿凿,非等闲假扮得了,应系真圣女后人不假。后见他提及“渊源”二字,遂想到九年前夺经毁观之事,一边觑他神色,不见责难之意,似非与天宝宫站在一边,愈发看不清他究竟处何立场。自己先前从未信他是甚么懵懂村夫,如今既见他自招,便势要让他将怀藏的机心尽数吐露出来,故道:

“诚如尊驾所言,倘你行止如常,龙华寺或真就无缘得见尊面了。即便如前夜坟前偶凑机缘,当面相见,若非你刻意相激,终是彼此擦肩。不知尊驾当时因何起意,决定辱降现身,俯赐一见呢?”

江离道:“我倒要先问你,贵为住持,作何千里迢迢,亲自从江西到清凉山来?”

格悟稍一顿,立刻会意道:“原来如此,看来尊驾是把尊亲的死,记在我龙华寺账上了。”

“不敢。”江离冷声道。

格悟答得甚是谦恭:“清凉山之事尚存疑,容老夫察明,揪出祸首,必当严惩。”又道:“但我观尊驾言行,”他摇了摇头,“倒不像是冲报复我龙华寺来的。”

江离道:“清凉山之祸大概非你指使,你部下徒众却难脱罪责。但我也明白,己弱而彼强,自身一介小民,安敢妄论天理,凭甚去讨还公道?这世间的天理公道,从来都不握在弱者手中。”

格悟揣摩他话中之意,道:“尊驾有甚教诲,老夫谨当领受。”

江离呵笑一声,眼中锋芒炽烈:“想必你听过‘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这话反过来想,片石须依托山峦,涓滴也须存身江川,两者乃相互成就,不可只看一面。我如今既怀珠玉,不如托庇强者,兴许弱质此身,天理公道与我,就不再是妄谈了。”

“尊驾见事透彻,正该如此!”格悟见机甚快,当即口诵佛号道:“我格悟现就以甘露教南宗掌教,龙华寺现任住持名义,奉尊驾为我教圣尊,今日若蒙垂顾指引,助我教寻回六翮至宝,日后所有教徒,皆以圣尊为首,绝无违逆。清凉山之祸关乎尊亲,自是本教头等要事,届时祸首如何处置,尽凭尊意,谁敢说个不字?”又道:“尊驾既有此意,那夜坟前何不直言?”

江离道:“我从未曾与你谋面,怎可仅以你一面之词,就将关天的机密交代?自是要先确信你系格悟本人,再行打算。”

格悟道:“现下算确认过了?”

江离点头:“我先前称六翮就在此地,非是一时搪塞之言。”

“那么……”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半刻之中,红日在江离眼前沉下了数寸,天幕被扯动着,隐隐轰隆作响,那声响极是微弱,仿佛成形于他的脑海,仅他一人可闻,更像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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