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了一会儿后,道平先开口道:“居士,你们在这是不是还有甚么顾虑,可直说无妨。”
江离稍为诧异,“怎么忽然这么问?”
道平用食指卷了卷肩上的飘带:“刚端茶点过来时,就觉得你好像有心事。怕是我们招待不周,你们又不好意思开口。”
江离笑着解释道:“这里一切都好。我方才走神,是因听你说到 ‘汲药师’这个名字,想到些事,冷落了小师父,是我失礼。敢问这位药师,可是在贵观修行?听你总提起他。”
道平小圆脸一歪:“啊,我提了很多次么?”
“不多,这一会儿也才七八次。”渺渺靠在江离肩上冷不丁道。
道平“嘿嘿”笑得有些不好意,把飘带在食指上卷来卷去道:“他不是药师也不姓汲,和你们一样是暂宿在观里的居士。”她顿了顿,把视线移向远处又道,“他身体不大好,总待在客房里,所以你们来这半日,可能还没见过他。”说这句话时,江离第一次在道平的小圆脸上看到快活之外的神情。
江离正想接着问,只听道平“诶!”了一声,浅碧色的眼睛盯着远处直放光,忧愁未能在她脸上停住,转眼即被兴奋替代。江离只觉眼前飘过一道玄青,道平那声 “四耳!”犹在耳边,她人已在数丈之外一块岩石边了。远远瞧见她拿手一抄,怀抱里多了一团半黄不黄的东西,咧着嘴跑了回来。
就近处一看,那东西身短尾长,皮毛油亮,原来是只金丝斑纹的狸猫,这会儿正使劲扭动身躯,挣扎着要从道平的手中逃走,看起来烦躁至极。道平只管托着猫儿两条前腿根部,由着它连踢带甩,口中连声哄着“四耳乖,四耳不闹,抱抱,抱抱”,显是未将这只猫的不爽放在眼里。
“看它的耳朵!看呐,它有四个耳朵!”道平不忘抽空冲江离和渺渺喊道。
江离苦笑,“你不如放过它罢。”
“没事,它可喜欢我了。”道平双臂向前伸直,想把那叫四耳的狸猫往江离眼前凑近些,不料四耳就势一爪向江离脸上挥去。道平“哎呦”一声,慌忙收臂,这一下手上力度稍弱,四耳便趁机挣脱,窜上了她的后肩,锋利的爪子直往她后脖里抠。道平吃痛乱叫,缩脖弓身,抬手去捉四耳,却被四耳轻而易举地避开,向后背踩去。道平猛地挺直身子,想顺势把四耳弹下去,可四耳的爪子被衣料钩住了,牢牢地挂在她道袍上。道平一试不成,又转动后背欲甩脱它,就听“刺啦刺啦”一串布帛撕裂之声,道袍终于被猫爪撕扯出一个大洞来。道平这才急了,“无上天尊,你别弄坏了师父新给我做的袍子!”
江离和渺渺看着她一人一猫较量无处插手,正觉为难时,忽听不远处有人呼唤道:“四耳,过来。”那音色清亮平缓,犹如一把上好的琴声。
四耳闻声立即从道平背上跃起,飞快地奔到了那出声解围之人脚下,朝他身前扑纵上去。那人稍倾身用左臂一挽一托,将四耳熟练地送上了肩头,那猫儿便老实地挨着主人的毛领窝好,一双溜圆葡萄眼仍瞪着道平,怒气未消。
江离远远看去,那人好像一只羽毛饱满的鹮。
重阳时令,午后初晴,天气尚算和暖,他却披着件淡褐色的羊绒氅衣,狐毛风领遮到下巴,穿在里面的直身也很厚实。他身子微微向右手的拐杖上倾斜,似乎连站立都有些勉强。
道平拧起的眉毛一下子弯了起来,冲那人开心道:“封居士,你今天看着好多啦!要不要过来喝口茶?”
那人没有作声,原地远远向江离和渺渺一揖,却没有要过来的意思。江离二人还礼的工夫,道平已甩着袖子快步走到他面前,拉着他手臂滴滴哒哒地说起了话,不时回头看两眼,应是在向他介绍客人,顺带好像还告了四耳剐破她道袍的状,因为偶有四耳警告的嗷呜声夹杂其间。
那人垂头专注地听完道平的话,踟蹰片刻,终于还是撑着拐杖,步履缓慢地跟在她身后来到亭前,稳了稳气息道:“在下封隐,表字何忧,福建建宁府人氏,路过此地痼疾发作,寓居观中。”他抬手抓了抓四耳的后背,“猫儿顽劣,打扰二位道友清净,还望见谅。”
道平拉何忧坐到自己的凳子上道:“封居士,我们适才正说到你呢。这两位是前几月捐修药王殿的乔居士的故旧,客居苏州,这几日来穹窿山游玩,要宿在观里。”
江离和渺渺分别报了化名,何忧只颔首作为回应,没喝道平倒给他的茶。他衣衫上带着汤药的苦涩,还混杂有十分浓重的芸草香气。
那芸草也叫七里香,其叶具驱虫功效,且香气持久,常置于书中做防蠹之用。江离出于自惭形秽的心理,当初搬入魏宅后不肯在魏还房中起居,只在书斋中常住,因而一闻便知。
他见何忧文弱,确像读书之人,于是问道:“何忧兄离家可是为应举?”
何忧道:“封某病体缠绵,未习举业。”
“封居士家有很多的书,他读过的书可多哩。”道平补充道。
何忧腼腆道:“我没有先生教导,读书全凭自己喜欢,只是看过些杂书。”
原来是藏书之家,怪不得他身上芸草气味浓烈如此。江离道:“书无不可读者,学贵得之心。何忧兄博览群书,若有机会定要请教读书之道。”又问:“如此,何忧兄家中一向作何生业?”
“父兄在建阳以刻书为业,我愧不能帮衬家务,是个闲人。”
“封居士,你要先以调养身体为念,等身体康健了再做事业不迟。”何忧说一句,道平就接一句。
江离脑中忽生一个念头,但觉不好开口细询,只附和道:“正是,保重身体要紧。何忧兄此行往何处去,程途还远么?”
“要去河南,还有一半路程。”
道平这回拧了拧眉毛,扁了嘴,没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