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和渺渺闻言俱是一惊:“怎么说?”
乔羽问江离道:“你们刚讲到青莲帮和八卦门,这伙人要替之报仇的兄弟叫甚么名字?”
江离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看了看渺渺道:“应是‘刀疤李’李十六,‘黑面煞’赵吉和张秀才。”
渺渺点头:“对,就是这三人。”
“那就不会有错了。”乔羽道,“一个月前我在苏州时,恰在穹窿山下的酒楼中遇见过此三人。”
渺渺奇道:“乔姐姐,你认得他们?”
乔羽道:“我与他们并不相识,只是这三人坐得离我不远,谈话中互报名号,被我听到而已。过后不知说到甚么,他们忽而神色大变,随即张惶逃去。行迹如此怪异,所以我留有印象。照你所说,他们在那不久之后便死在了龙华寺手里。”
渺渺道:“乔姐姐是想说,这三人之所以张惶逃走,即是当时料到了龙华寺要取他们的命?可这与我们说的有甚关系?”
乔羽道:“这三人与龙华寺素无瓜葛,龙华寺为何杀了他们?其实那日在酒楼,尚有令一事与龙华寺相关。便是这三人离去前,酒楼的说书先生说过一段故事。”
“甚么故事?”
“有关甘露南宗供奉红莲圣女之教规的来由。”
“哼,不用想,定是些神灵赋命的鬼话了。”
乔羽摇头道:“却是甘露教南宗祖师宋择得道之前的一段秘闻。话说那宋择曾率义军举事,兵败被困峄州城,是红莲圣女点燃己卯大火相助,令他得以脱困。”
“呵,那己卯大火岂是人力能为的?还说不是鬼话?”
“若仅是虚幻之事,那三人就不必为此丧命了。八成这里暗藏着龙华寺的某件隐秘,那三人窥探到了,才被……”
渺渺惊呼道:“才被灭口的?那话本究竟有甚么特别之处,乔姐姐你还记得么?”
乔羽蹙眉轻叹道:“我怎可能忘?那说书先生口中的红莲圣女不是神祇,而是凡人,那人不是别个,乃是时任吉安知府伍文定之女,名唤撄宁!”
江离听到这个名字,如青天里打下一个霹雳,脱口道:“怎会有这等巧合?!”
乔羽先将善仁楼中所闻略作转述,后道:“书中说那伍撄宁遭逢家变,与母兄丈夫失散,流落至玲珑山中,出家为尼。正德十四年,她下山寻亲,恰逢山东兵乱,与那宋择同困在峄州城,最后葬身己卯大火。除去出家一节,桩桩件件皆可与你我所知相印证,还能说是巧合么?那话本中的伍撄宁,后被奉为红莲圣女之人,就是你从未谋面的祖母!”
江离惊得半晌未语,末了轻声问道:“真的是她?”又哀哀道:“未想祖母埋骨之处,原竟离我这样近……”
原来祁护在柘城临终前,对江离道出了那弃他不顾的娘亲,正是名唤撄宁。他也是那时方知,祖母竟是曾任兵部尚书之女。回到临清后他即着人至京师打探,回报称伍文定确有一女,十六岁出嫁,十七岁时因乱失散,后来不知生死。
在父亲祁护的讲述中,撄宁与家人失散后来到玲珑山,却并未出家,而是与祖父祁恤相识,诞下了他,又于数年后出走,从此不归。
年幼的江离无法理解,是甚么令祖母一去不回?她的男人病骨支离,儿子是在蹒跚学路。即便她寻到了原本的丈夫,难道就忍对他父子做下这诛心之事?随着时光流逝,他也曾猜想她并非绝情,只是下山后遭遇变故,以致既没见到失散的亲人,也没能回到玲珑山去。
乔羽的话解开了他多年的疑惑,却也令他感到深深的凄凉。撄宁自称在玲珑山出家为尼,即是将那父子的存在从过往中彻底抹去了。纵使她没有死于峄州城,恐怕也不会再回到玲珑山中,那对日夜悬望着她的父子身边了。
他替祖父和父亲感到难过,庆幸父亲已无法听到真相。当一份情以凉薄收场,有几人仍能珍视曾经的美好?
乔羽见江离惆怅不语,温声道:“我先前不对你提起,就是不想见你这样悲怀。”
渺渺的心思全在话本上,这时思索着缓缓道:“若说这段故事里暗含着甚么龙华寺不可为人知之事,大抵就是红莲圣女、伍撄宁、‘六翮’三者之间的关系了。”
乔羽颔首道:“这三者之中,又数伍撄宁与祁家的联系最为直接。伍撄宁掩盖她在玲珑山的实情,多亏如此,祁家才能躲过龙华寺的视线。龙华寺至今不知道伍撄宁与祁家的关系。”
“可庆云庄知道!”渺渺的表情一霎凝固,“是我,我找到阿江后,亲笔将所有关于他的事写在信中报与庆尚豪的,这之中就包含了亲族信息。”她的额头上转眼间渗出冷汗,说罢不住大口喘息。
乔羽道:“所以说,撄宁才是关窍真正所在,而非画轴。庆云庄一破,龙华寺便会知晓祁江蓠是伍撄宁的后代。对龙华寺来说,有甚么能比找到红莲圣女的继任更要紧的?”
四周的声音仿佛一瞬被抽走,水阁中陷入死寂。
片刻后乔羽开口道:“现下你该已明白事态的紧迫,没有供你同小妮子一起往返清凉山的余裕。”
“为甚么祖母会是那红莲圣女?她为甚么要助甘露教?那场火害死了十几万人,她为甚么要这么做?”江离脸苍白道。
乔羽走过去轻挽住江离的臂膀,柔声安慰道:“宋择创立甘露南宗,是在峄州城之后,你祖母之举与襄助甘露教无关,伤及无辜应也非出自她本意。”
她无意害人,人却因她而死!江离感到有一根刺深深地扎入了心底的某处角落,瓦解了他至今所有的掩饰,把一个赤裸裸的他抛甩在虚空。他战战兢兢地问道:“说书先生是怎么说的?我祖母是个甚么样的人?”
乔羽答道:“她外表柔弱,意志却极坚,沉毅有谋,智勇不让须眉。可怜双目近盲,日夜须靠一盏风灯勉强视物……”
“风灯?”渺渺低呼道,“可是刻有‘六翮’的那盏?”
“你是问,与那画轴上是不是同一盏?”乔羽看样早知她有此一问,“书中并未详说。其实整本话本从头至尾,都未出现过‘六翮’二字,所以没见过画轴之人,是难以联想到这一节的。对了,说到画轴,你带来的那首题词,能再给我看一看么?”
渺渺立刻从袖中取出昨夜写下的那首“定风波”,递给了乔羽。
乔羽又将词看了一遍,朱唇微动,似乎在做默算。片刻后她忽道:“我也许可以试着解出词中之意。”
她将纸面向渺渺和江离展开,先指着上阙五句道:
“头两句‘雾锁清濠漫零雰,桂叶御风乱玉宸’暗藏‘宸濠’二字,与宁王朱宸濠的名讳相合,从词意来看,这两句无疑是对宁王之乱的隐喻。
“接后三句‘满斟甘露终释盏,长叹,悲看孤影伴红莲’中出现了‘甘露’、‘红莲’,直指甘露教与红莲圣女的关系,词意与峄州城话本对应,可作凭证。”
江离道:“这画轴年代远早于宁王之乱,难道说题此词之人精通占卜,能知未来之事?”
乔羽道:“卜筮之道,灼龟观兆,摓策定数,但凡占卜,皆须由人先订立规则,解者再按规则诠释结果。而与占卜不同的别一种术,由心而发,无需规则,假以时日则其意自现,谓之谶言。这首定风波,依我所见,便是一首谶词。
“其著作年份,就暗含于题名‘三九’与落款‘己酉年暮春’中。首句宁王之乱发生于正德十四年,由彼倒推三九二百七十年,岁次刚好在己酉,即南宋淳祐三年,祁落书在这一年暮春作下此画轴。”
江离与渺渺无从反驳,静待乔羽继续说下去。
乔羽顿了顿,接着道:“前五句所兆之事俱已发生,我的解释应该无误。难在下阙六句,当为未来之谶,具体所指尚不明,我仅可试做推测。
“先说‘将离须信轻云判,聚散,霜翮有凭去复临’,祁落书乃祁家先祖,谶词中极可能涉及后人之事,若‘将离’同音借映江离,‘霜翮’影射‘六翮’,这句词所描述的,大概就是江离与‘六翮’的关联了,其中似含久别重逢之意,因不知所指,吉凶暂时难断。
“至于这最后三句‘人世梦笔皆勘验,归鉴,清斋片言犹可循’之要处……显然是在‘清斋’二字之上。”
“清斋?”渺渺想是忽然想到甚么,以手托住下巴努力回想道,“我以前只当这‘清斋’是作词人弃俗出家的意思,教乔姐姐这么一说,倒联到另外一事上了。当年龙华寺攻打天宝宫,为的是抢夺一本经书。我依稀记得那经书之名,就叫作清斋甚么的,清斋,清斋……”她苦苦思索,眉头拧在了一起。
“《琳琅清斋记》。”乔羽轻咳一声,替她说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