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谓不敢说出来的事,就是这个?”江离觉得荒谬至极,“那甘露教可是你的仇人!”
渺渺迎着他的目光道:“哥,我虽为甘露教徒,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今日杀死贾义,实是他死有余辜。伯父和我爹的死,那都是南宗做的恶,与庆云庄所代表的北宗无关。”
江离冷哼一声道:“甚么东西南北,不都是一丘之貉么?照你说,北宗就都是好人么?”
渺渺张了张口,隔了片刻道:“你说的是没错。可一个人都能有几张面孔,何况是一个教派?北宗当然也有像贾义这样的败类,不乏杀人越货的歹人。可我欲报父仇,便需要庆云庄这个靠山,投靠北宗是我唯一的出路。如我这般如浮萍断梗,要在那浪涛中挣个活路,除了守住自己的一点底线,还能怎样呢?”
江离话出口时已觉失言,为自己冲动之语刺痛了渺渺而懊悔不已。若非逼不得已,谁愿污泥浊水里沉浮?他面带惭色道:“是我没考虑你的心情,说了蠢话,无地自容。毕竟那庆云庄是个甚么角色,你快些告诉我罢。”
渺渺摇头道:“无地自容的是我!事情到今日这个地步,全由我投入庆云庄而起,哥你听我从头细说。
“甘露教分为南北两宗,势力以黄河为界,原本信徒俱是清净自守,共阐教义的。无奈十几年前,南宗祖庭龙华寺的住持之位,落入了一个叫格悟的奸贼之手,此人野心勃勃,倚恃无生道人传下的惊世武学,意图吞并北宗,因此做下许多歹毒勾当。那北宗祖庭清静寺,又是个只知论经讲道,修持香火的寻常庙院,龙华寺要踏平它,直如火上弄冰,易如反掌。多亏北宗在北直、河北、山东、苏北四地武林中信徒极众,大家不忍坐视北宗覆灭于格悟之手,遂暗中将清静寺人转移,与龙华寺展开了周旋。这些年中双方各有胜负,龙华寺的扩张便没能如期
“那庆云庄的庄主夫人卢氏,正是北宗祖师的嫡门。庆云庄在江湖上素有威名,加上这层关系,顺理成章成为了北宗在武林中的精神领袖,庄主庆尚豪众望所归,登上盟主之位。我拜入庆云庄门下后,庆庄主破格将我收为弟子。得知画轴为祁家家传之物后,一日他密召我入堂中,说与我听了一个江湖上的传闻。”
江离问道:“是与祁家有关的传闻?”
“嘿唷,真要有那种传闻,我们岂不早被南宗揪出来啦?他讲的这桩事是与南宗有关的:传言格悟住持龙华寺后,一直暗中搜寻关于‘六翮’的消息。”
“‘六翮’是甚么?”
“没人知道它是甚么,江湖上说法很多,武功秘籍、地宫暗语、西域教派、蛮族咒语、红莲圣女转世的名字……”
“红莲圣女?”
“就是南宗供奉的神,这在北宗教义中没有的。总之,所有都是猜测,从没有任何一种说法能教所有人信服。直到那卷画轴从玲珑山现世,才拨开这五里云雾。”
江离边回忆边道:“我约略记得……那画轴上所绘是幅男子肖像,那即是的‘六翮’线索么?”
“你可记得,在那男子手边还绘着一盏风灯?”
江离轻呼一声,说道:“确实,画中的男子好像正在制作风灯。”
“没错,那风灯被绘成了尚未制成的样子,从敞开处可以窥见灯罩里侧,底部赫然就刻着‘六翮’二字!庆庄主推测,南宗所寻的‘六翮’,不是指这盏风灯,就必定是指这风灯的主人了。无论哪样,都要着落到那男子的身份上。”
“画中可有提示?”
“从题款来看,此人应是祁家先祖。”
经渺渺一提,江离骤然又想起一事:“是了,那题款落在了隐秘处,你还曾特意指给我看过,落款叫祁……”
“‘己酉暮夏祁落书笔’。”渺渺接道。
“是,是这个名字,祁落书。”江离点头道。
“我以前还问过你,对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你说从没听过。”
“我说的可全是实话。我祖父隐居深山,他去世时我爹也只五岁,祖辈之事,我真的一概不知。哎呀,不好了!”江离乍地一惊道,“那画轴是不是拿来不久后就被人偷去了?若流到南宗手里,岂不糟糕!”
渺渺淡定道:“被窃一事是我谎称的,画轴早已被我偷偷交回庆云庄了。一直把它留在这里,对你、对庆云庄都不安全。”
她果是处处把我蒙在鼓里!江离暗自咋舌,又道:“既是在你那里,应也记得那落款之上的题词罢?不妨说出来,咱们一道分析分析。”
渺渺扶臂走到案前拾起笔道:“我写给你。”她受伤行动不便,江离替她备好纸墨,眼看她左手托右肘,潦草写下了画轴上的题词,原是首《定风波》:
“定风波 三九
雾锁清濠漫零雰,桂叶御风乱玉宸。满斟甘露终释盏,长叹,悲看孤影伴红莲。
将离须信轻云判,聚散,霜翮有凭去复临。人世梦笔皆勘验,归鉴,清斋片言犹可循。”
这首词江离六年前只大略读过,未细究词字之意,此刻他逐字斟酌过去,边道:“这首词写得粗陋,几处措辞有拼凑之感,立意浅白,看来是首寻常的闺怨之词,也不像引用他人之作。我想写这词的祁落书应是女子,非画中之人。”
“你是说,这个男子不一定是祁家之人?那他和这祁落书会是甚么关系?”
江离点头道:“按词中之意,最可能是她眷念之人。”
渺渺叹道:“原来如此!其实除我之外,庄中只有庆庄主和贾义看过这画轴,他两个都是只懂练武的粗汉,我又胸无点墨,无怪谁也没看懂词中的这层意思。”
“措辞也教人在意,”江离仍拿着那张纸推敲道,“甘露、红莲、霜翮,这些词隐约与甘露教和‘六翮’相连,它们与画上的风灯一起出现,这多半不会是巧合罢?”
“没错,我也看出来了!”渺渺指着词中的某处道,“而且我最在意这句‘将离须信轻云判’,‘将离’,竟正和你的名字同音!这画轴少说有上百年了,其余不论,这一点只可能是巧合罢?”
江离直觉这两字绝非巧合,只是此事匪夷所思,理说不通,他想解此疑惑,必要梳理出这词表面之下的含义,于是放下了纸道:“头绪太多,容我再想想。”
渺渺将纸收入怀中道:“明日拿给乔大掌柜,她见识广博,没准能看出门道。”抬手时一不注意,袖子顺着手腕滑了下去,露出食指上套着的一枚精巧钢环。江离的目光立刻落了上去,她再想遮掩,已然不及。
“别藏了,我早看到了。”江离叹气道,“你就是用它杀死贾义的?”
“是……多亏你赶来分了他的神,才教我得了手。”渺渺仍将袖子盖起左手,满脸惭色道:“这是庆云庄的九连指针,专用在暗地里害人,在武林中是被人不耻的阴损武器,所以才要藏着。”
江离皱眉道:“庆云庄不是名门正派么,怎么还有这种东西?”
“你不知正派武功,苦练数年方算入门。我资质不高,练了一阵,看清自己难有大成,就不想再练了。后来被我偶然撞见贾义门下有弟子偷偷习练这个,他们教我不要声张,我以此胁迫,让他们也教给了我。庆云庄那么多好的功夫,我却只会这歪门邪道。”
“我倒庆幸这东西救了咱俩性命。”
“你就别安慰我了。常言道‘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庆云庄武学名扬天下,当年我若能勤加练功,或许就不至于让人都潜进家来了还全无防备!”
她说的分明是贾义,江离却因这话想到了零露,跟着就听渺渺道:“还有白瓷盏之事也是,我明明告诫自己要刻刻警觉,若有被南宗发现的端倪,要尽力保护好你。结果反要你担心我,偷偷藏起那瓷盏。我怕你生疑,只能推聋作哑。那人在宅中来去出入,而我连她的脸都没看到,简直无用!”
江离心道:原来她只是装作不知,其实一直在暗中戒备。无奈零露来去无踪,令她全然束手无策。
“那人手段极高,即便是她现身那晚,我闻声立即赶去,也只瞄到一个背影。”渺渺悔道。
“你那晚不是偶然寻到祠堂,而是早有埋伏?”
“我就藏在祠堂斜对的空房里。”
“后来那次你来我院中,说拿糕饼,也是借口罢?”
“嗯。”
“说到那一回,”江离沉吟道,“为何我提起‘七月初一’时,你会那般害怕?你既说了不再隐瞒,便不可再搪塞我了。”
渺渺道:“我也知道你看出来了,就预感到事情已藏不住,后来表面恼你,实则还是恼我自己。”她说罢深吸口气,顿了顿道:“我害怕,是因为就在九年前的七月初一,发生了一件震惊武林的惨事,且事发地正是许州!”
“……甚么惨事?“江离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夜,格悟带领五百龙华寺众血洗了全真华山派的天宝宫,掌门住持谭一华与众道长重伤殒命,观中九百道众皆遭屠戮,道观一夜间烧为白地。天宝宫数百年基业被付之一炬,琴焚鹤煮,玄门蒙尘。”
江离瞬间回想起初见零露的那个夜晚,当时她身上血迹斑斑,神志恍惚,而那灞陵桥离天宝宫不过几十里之遥。如此看来,地点、时间、和形貌无一不合。他这下全明白了:“你据此认定了她就是甘露南宗教徒,所以才会大惊失色?”
渺渺点了下头。
“可,你怎知她不是天宝宫幸存之人?”他心中仍存一丝侥幸。
渺渺摇头道:“龙华寺行事狠绝,他们杀人时会暂留一个活口,让他指认死者,与道众名册逐一核对,不会放过一人。在那场惨案中,天宝宫只有首徒聂无踪恰奉师命在外,库头张无绍提前逃脱,此二人得以幸免,但他们当时都已年过三旬。此外,天宝宫武力不弱,龙华寺虽胜,却也伤亡惨重。”言下之意零露不仅年龄不符,就算带伤也难脱嫌疑。
“不过,”渺渺转而又道,“也不能说,她就一定不是天宝宫的人。”
“怎么讲?”
“据说龙华寺那次前去,是为抢夺一部经书。而经书所藏之处乃是天宝宫机密,本应只有住持和几位都监知晓,龙华寺却不知因何,似是对其了若指掌,闯入宫门后竟直捣藏经处。这其间定是有人泄密。”渺渺冷冷道,“这个内奸,出卖天宝宫的小人,说不好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