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渺渺因焦惧气逆,彻夜昏沉谵语,直到五更将尽,呼吸才渐渐均匀徐缓下来。江离待她睡去后,方回房短暂地歇了一会儿。乔羽留宿魏家,与渺渺同屋而寝。
次日清早,江离从房中出来,正见乔羽已在院中等他。这时晨光初升,露重星稀,她款款迎面走来,衣袍上带着草木清芬,前一夜的惊魂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甚么痕迹。
“让小妮子多睡会。厨下备了早饭,你快去吃些。”
江离道:“这一夜辛苦你啦,过来一起吃罢。”
“不了,我这就得回去。这几日事忙,恐怕不能顾及周全。”乔羽沉吟道,“稍后我会派些人手和车马过来在门外听候,一来守备宅院,二来你们外出时有人随行保护,有事时也可遣他们报信与我。”说完这些,她乌亮的双眸中荡漾出一片柔情,“城中骚乱未止,你要务必事事小心,照顾好自己。”
送走乔羽后,江离独自吃过了饭,见渺渺还未起身,便回到房中,一瞥眼间,放书案上的那枚螭龙螺跃入了视野。昨夜七月十五,零露没有现身,而甘露教恰于同时于城中作乱,这愈发加重了她是甘露教徒的嫌疑。
他取过镇于螭龙螺下的稿纸,随手翻动,写满文字的书页一张张从他眼中跳过,这《金箧浮世》的外传不觉已经写完。他提笔,欲在首页署上姓名,可一想到此文大概无人会读,手便忽然停住了。
一点墨滴到纸上,如同那浅淡的怅然之情在他心中缓缓扩散。墨色晕开,最后变成一个无处着落的深洞。困倦袭来,他不觉又伏案睡去,再睁眼时天光大亮,已近晌午。
他急急来到渺渺屋中,好在渺渺貌似也才醒转,正斜靠在床上,神情委顿,一脸心事重重。他端来茶水和稀粥蔬菜,又俯身去探她的额头,触手滚烫。
渺渺恹恹地只是不作声。
江离在床边坐下,将勺粥吹凉送到她嘴边道:“你烧得厉害,就算没食欲,多少也吃一些。”
渺渺垂着头,有气无力道:“哥哥,我吃不下。”
“那先放着,过会儿等你想吃了再热来吃罢。” 江离把碗放到一旁,替渺渺在后背上垫了几个软垫,踌躇片刻,拉起她的手道:“都怪哥哥先前糊涂,不听你的劝,才教你担惊害怕至此地步。”
渺渺眼圈又红了:“这不怪你。”
江离又道:“那人今后若不再来,倒也罢了,有再来时,我定与她当面对质。她如与那甘露教有丝毫瓜葛,我便劝她离开,从此永不相见。”
渺渺苦笑道:“若他真是那甘……岂是你想躲便躲得开的?你要与她对质,必须带上我,否则也是枉费口舌。”
江离意外道:“你信不过我?”
“你也没有多信我呀。”渺渺抛出一句怨怼的话,像是还在赌气。
“我……”江离语塞,“我自然会带上你。对不起,渺渺。”
渺渺这才抬起头来,对他道:“要真觉得亏欠了我,买些点心给我吃好不?我只想吃点甜的。”
“好,我这就去停云楼,顺便看看外面的形势。你想吃甚么?”
“我单想吃酥油泡螺,停云楼不成,那个只老城里的一品斋有卖。”
“去那往返得一个时辰上下,你等得了么?”
“不妨,我还想再睡会儿。”
江离出得门来,立刻便有乔羽的人手备好马车上前,温洛堂的林拳师也在其中。一路上行人稀少,前夜烧的纸灰还未扫,街边巷角的竹架东倒西歪,不时有成队的官军经过。据说是官府动了海捕文书,正在捉拿七圣庙纵火的甘露恶党。一夜之间,临清城中人心惶惶,看来短时不能平息了。
江离直用了一个多时辰才买好点心,回来时见渺渺已梳好了头,正在院中呆坐。他把渺渺推回屋中,看着她把一盒酥油泡螺吃净,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自去温洛堂处理事务了。
又过了两日是立秋,渺渺病势初愈,乔羽接了他兄妹两个去桂叶堂一同晚饭。之前渺渺情绪低落,又在病中,日日只勉强吃几口点心了事。这晚乔羽特意备下开胃的小菜和精致肉食,配上软稻粳饭,竟也让渺渺吃下不少,多日来的紧绷终有所舒缓。三人聚到深夜,三更打过才启程归家。
江离回到自己房中,赫然看见灯下多了一物:一个小巧的松塔摆在书案正中,下面压了张折起的纸笺,架在一旁的笔,笔尖上墨仍未干。
他抄起那纸笺推门而出,向那大油松上张望,繁枝间似有“沙沙”动静,他快步走去,忽见枝梢乱颤,一只鸮鸟从中惊飞而起,摇落数丛松针,庭院复归于宁静。他呆立半晌,借着月光将纸笺展开,数行疏朗灵动的字迹跃入眼中:
“今将暂别,前路莫测,难知再会之期。九年暗夜奔行,所幸终见微光,他日若得重逢,定在天光日明之时。阿江,世多风霜,千万珍重。此身似影,永寄烛光,此心耿耿,常在左右。”
他将这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的留言读了数遍,虽不完全明白“前路莫测”意味着甚么,“暗夜”“微光”又有何所指,但这短短几十个字,已分明流露出写信之人的处境艰难。
只是他这次未再犹豫,将留言直接拿给渺渺看了,并在一旁道:“看来这人短时内不会再来了。”
“倒是个知恩的人。”渺渺惊讶地把那纸笺在手里颠来倒地查看:“或许是她自知会给你招来祸端,所以主动避开了你。”
其实从始至终,她对我们都不曾有过恶意。江离心中暗想,只是不敢将之说出。
“我明白你怎么想的。”渺渺似是看透了他,把那纸笺就到烛火上,转眼将之烧成了灰烬,“但这和她是不是与甘露教勾连是两码子事。仅凭这几句话,还撇不清她的嫌疑。且依这话中来看,她似有甚么谋划,这也是她危险之处。”
“你说她……”江离
渺渺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我乏了,不想说了。只要你和乔大掌柜安然,她是人是鬼,是死是活,我才不关心!”
回到房中,窗外孤独悲切的鸮声忽远忽近,夜风将案上的稿纸翻卷起来,漫天地乱飞。江离将纸稿收捡整齐,随手投入了一口盛放文书的箱中,探身吹熄了灯。过不多久,黑暗中响起了他轻轻的叹息:
“你走了也好,只是完稿的故事你不读了,谁来告诉我结局呢?”
次日戌时,江离从温洛堂一回来,便见王婶满面忧虑地走过来道:“少爷快去瞧瞧,渺渺午后说去停云楼散心,回来就把自己锁在屋里,直到现在,叫也不应饭也不吃,无声无息的吓煞人了!”
江离问道:“停云楼?有乔大掌柜的人跟着没?”
“都跟着呢。据他们说,渺渺进了楼上常坐的阁子,待了半个时辰不到就出来了,那时脸色看着已不对劲。可他们一直在外面吃茶候着,也没见有人进过那阁子,内外一切如常。少爷,我寻思她一个人在那阁子里,能遇着甚么事?”
江离听得冷汗直冒,能让渺渺惧怕成这样的,还能有甚么?此事没能因零露的离去而暂息,莫不是祸根已滋生蔓延!
他赶到渺渺房前,刚要抬手敲门,就见渺渺丢了魂似地走了出来:“阿江你回来啦?我下午在停云楼吃伤了胃,吐了几次,闷睡到现在。”
江离觑她眼睛红肿,脸色难看:“渺渺,王婶叫你怎么不开门?”
“我没听见。”渺渺不软不硬道。
江离没能从这话中获得一丝释然,反而愈发感到焦躁。他尽力克制道:“厨下还有饭,过来和我一起吃些。”
“我身上消乏,还想再歇一会儿。”渺渺说着便要关门。
江离将门扳住:“好,我过一个时辰再来,你胃坏了,更不能不吃饭。”
过后渺渺的房中一直黑着。江离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去厨房整备了两样好消化的蔬菜,用托盘盛了,端着前来。快到渺渺院门口时,竟听到里面有模糊的人声飘出来:
“你今……死定……告诉你……杀的……”语句断断续续,声音粗重,说话的是个陌生男人。
江离头中“嗡”的一下,汗毛根根竖起,脑中所想,无非“甘露教”三字。他止步不动,紧张地等待那人再此出声。四周寂静,他只觉自己的耳鸣声越来越响,院内却没了动静。
他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谁说话?为何听不到对方的声音?该不会是渺渺……
他越想越怕,手中的碗碟轻碰发出“咔咔”作响。他慌忙蹲下,小心地将托盘放到地上,轻手轻脚地拆去了束在手臂和腿上的板子,然后从脚边捡起块有分量的石头,另一只手从角落里抓了把中元节扫起的焚灰。他深吸口气站了起来,一步步挨到院门边,背倚在侧墙上。
这时男人又开口了:“……一事,让你死得明白,你娘也非病死。”语气轻蔑到了极点,大概是因情绪激动,他话音有些颤抖,也多亏如此,他没有察觉到江离的靠近。
江离向门口寸寸蹭去,探身窥视门内,眼前的一幕瞬间令她周身冰凉彻骨!借着廊下灯笼的火光,只见那说话之人就在他不远之处背门而立,他身材魁梧,肌肉虬结,手中正挺着一柄长剑,而那剑尖,就悬在渺渺喉咙前寸许之处!
渺渺面对着那人,本就憔悴的面容更加灰败,她似受了极大的打击,竟已了无求生之意。手臂上又长又深的伤口触目惊心,衫裙血污遍染。
“贱婢,你可以去死了。”那恶人冷冷吐出最后一句,右肩晃动,剑尖疾向渺渺刺去!就在那一刹那间,渺渺的视线越过男人肩头,看到了他身后的江离,因之瞳孔急剧收缩。
那男人察觉她表情变化的一瞬,但觉背后风声袭来,急忙侧头一避,堪堪才躲过江离砸向他脑后的石头,焚灰即又顺风扬至。他强忍住眼中剧痛,手中动作丝毫不缓,眼见那剑芒乱闪,顷刻就要将渺渺毙命于剑下!
江离见施救不及,气血翻涌,眼前登时一黑,耳中听到一身低弱的呜咽,那是人死前从身体中吐出最后的一口气的声音!他万念俱灰,情知渺渺已死,自己也难逃毒手,索性合上了双眼受死。
可等了片刻,死亡的痛苦却未如期到来。他耳听得一声闷响,猛睁开眼,眼前所见令他诧异不已:那恶人不知怎地直挺挺仰面倒在了地上,双目兀自圆睁,口角流涎,痛苦抽动几下后,便不再动弹了。
再看渺渺,她瘫坐原地,大声倒抽着气,左手垂在身前,食指上晃过金属冰冷的光。